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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讽谏第一书 一更半。

    嫩青的[cao]场往远处绵延, 底下是碎石嵌连的河滩。

    七娘从高台主帐里出来,无趣地踢着小石子往李白那头走,她低着脑袋也没看路, 兜头就撞上了一位身穿胡服的女郎。

    七娘立在原地揉了揉额角,这才发觉自己走偏到了河滩上。

    面前的女郎被七娘撞得生生退了两步, 身侧牵着的高头骏马也受了惊,打着响鼻不安地轮换着马蹄, 被女郎轻轻拍了拍, 才逐渐安抚下来。

    这人瞧着不过十六七岁, 发丝高高束起, 全都藏进胡帽里头。

    她见七娘岿然不动, 有几分惊奇, 面上却连忙行礼告饶道:“不知方才可有惊扰尊驾?婢愿向小娘子赔罪, 还望宽恕一二。”

    七娘还是头一次被人这般毕恭毕敬地对待, 手足无措地攥了攥裙角:“没有的事, 是我低着头才撞上的,不能怪你。”

    她又带着几分稚童的好奇打量那匹马。

    筋骨合度, 鬃毛顺滑,是专用于田猎的突厥马,也就仅次于康居国进贡的官马了(大宛马)。

    “阿姊是方才表演马伎的人之一吧?”七娘猜测问道。

    那女郎被道破,反而飒爽的笑了笑, 揖手道:“正是。婢本名黄鹊,乃瓜州人士,因家中行四,人都叫一声黄四娘。被花鸟使选中带来长安之后,因受教坊中人多加照拂,才能有今[ri]宴中施展的机会。”

    七娘知道瓜州。

    那地方在关西一带, 历来尚武,自秦汉以来便有“关西出将”的说法。看黄四娘的[xing]子和身手,确实比只练花架子的其他宫女强出不少。

    七娘念着“教坊”两个字,忽然眼前亮了:“那阿姊是不是认得公孙大娘呀?”

    对方怔了怔,嗓音里沉淀下几分温柔,答:“初来长安时尚且年幼,照顾我的人就是公孙大娘。”

    事实上,若不是公孙大娘多次周旋,她们这些容貌不够绝美、也没什么技艺的人,多半会被内廷当作拖累清理出去。

    花鸟使带回来的好皮囊常换常新,不缺这点枯萎的老芽儿。

    七娘虽不清楚这背后泣血的艰辛,但对人心绪的变化却十分敏锐。遂转了个愉快些的话题:“我看阿姊身手好,少时一定学过骑猎挽弓!我跟着阿耶只学过用剑,至今还不会骑马呢……”

    黄鹊听着面前的小娘子喋喋不休,逐渐反应过来这是何人家的闺女。

    京师之内,父女二人同时名声鹤起的,便只有李白家。

    她不由笑得愈发真诚,蹲身在七娘面前:“确实学过一丁点,却比不得公孙大娘自小修习的苦功夫。她这二十多年间,从未有一[ri]落下过西河剑舞。”

    七娘瞪圆了眼,忽然觉得自己每[ri]早起练剑开小差,实在是太差劲了。

    她暗暗较着劲,[kou]中感叹道:“真可惜,今[ri]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邀请公孙大娘来呢?我阿耶和孟八郎说了,教坊内没人比得过公孙大娘,她可曾经一舞动京师!”

    黄鹊听过这话,面上只余下掩不住的苦笑。

    “一舞动京城嘛……开元十年之前,教坊倒确实曾是大娘的天下。”

    只可惜,花鸟使们频繁的出入长安,带来新鲜的花儿朵儿太多了,大娘而立之年,不如嫩骨朵瞧着惹人怜爱,剑舞中坚韧[xing]的那一面也越来越抢眼,陛下不喜欢她这样的调[xing]。

    黄鹊想了想,为公孙大娘的没落寻了个更好的由头:“大娘近些年频繁帮着我等伎儿与内廷周旋,开罪了宦官不说,也频频惹得陛下不喜。”

    “如今,她只在外教坊二伎坊领了份闲差。负责教授舞姬们剑器浑脱、西河剑器等。”①

    七娘哪里见过这种事情,张了张[kou],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昔[ri]名角儿一朝落魄求生”,在这盛世长安就如此悄无声息地发生,总觉得……叫人有些心生恶寒。

    *

    从渭川回来之后,七娘整个小脑袋都在思考公孙大娘的故事。

    李白一开始只当这丫头看马伎看得入迷了,后来反应过来不对劲时,七娘已经趁着晦[ri]休假,出门去教坊寻公孙大娘了。

    外教坊的二伎坊,偏偏在长安城最为纸醉金迷的平康坊内。

    平康坊设立在朱雀街以东的第二街街[kou],自从陛下从太极宫迁到了兴庆宫内,许多高官贵胄都将城西的房子卖了,置换到东边来。短短几年,围绕着东市和平康坊为中心,整个政界的体系几乎都迁移到了东城半边。

    这对平康[ji]来说,无疑是一件大喜事。②

    平康坊内有十三进奏院,往来的地方驻京、进京官吏很多。

    这些官僚之间要办事,便有大宴小宴无数,虽然他们碍于唐律不得进入平康坊内狎[ji],却可以邀请这些平康[ji]上门赴宴。于是,蝇营狗苟便得以藏在酒与[se]背后,掩人耳目。

    时[ri]一长,平康[ji]与长安政界便绑在一处,成为了利益互惠者。

    七娘鬼鬼祟祟入了平康坊,依然十分显眼。

    小萝卜丁扒在二伎坊的门外,可巧就瞧见了一身戎装的公孙大娘。

    她在一众舞姬之间实在是亮眼。身上穿着大唐武将才会用的一种丝绸袍子,名叫绢布甲,比起军中男子所穿的轻便甲胄,公孙大娘这件当为改装版,只左侧袖子长出一些,大约是为了舞蹈的美感。另外,她头戴的帽子附有珠形饰品与耳衣,是检阅仪仗的武士俑常用。

    玉貌锦衣,绛唇珠袖。

    这样一位俊俏的娘子,若不是黄四娘早先透露,七娘是肯定猜不到她都三十岁的。

    小丫头忍不住在心中做一番比较,觉得李白才更显老。

    公孙大娘早就注意到了外头张望的七娘。教坊规训宫人,本就不必刻意避开百姓,不如说,当今陛下就喜欢广开恩泽,叫长安城的百姓们都瞧瞧他教坊梨园八千歌舞乐伎。

    公孙大娘摇摇头,打起[jing]神纠正了一个小舞姬的动作,转身对着门外的七娘扬了扬下巴:“小娘子进来瞧瞧?”

    往常她手持双剑这么说话,门外扎堆的小屁孩早就四散逃开了。

    谁知道,七娘见她这副架势反而眼前一亮:“那太好啦。”

    她毫不见外地迈开小短腿噔噔噔跑进来,又道:“您连剑都给我准备,真是太客气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从公孙大娘手中取走了一柄剑。

    公孙大娘:?

    她的剑舞,向来以双手剑为器。唯有几年前去裴旻将军驻守的洛阳城营,伴随军中鼓乐号角声起,她选择了挥动唐军大旗而舞,并得到了裴旻的感叹。

    舞与战,似乎从不会相[jiao]的两条线,在公孙大娘一舞中,有了[jiao]叉点。

    公孙大娘很快反应过来七娘的误解,忍不住笑了笑。

    她一边觉得这孩子有趣可爱,一边又惊叹于她持剑之稳的力量。常年练剑舞的人,对这种事情是极为敏感的。

    大娘到嘴的话拐了个弯,索[xing]应下七娘的“踢馆”豪言。

    “请赐教。”

    七娘瞧着小,用起剑来却让公孙大娘这个成人都有些压迫感。她动作不快,但每一剑都很扎实,看得出打小就在勤学苦练剑道。

    公孙大娘恍惚间,从小女郎身上,看到了当[ri]唐军大营,裴旻舞剑的风骨。

    两柄剑器相[jiao],发出带有余音的脆响。

    外头,平康坊一墙之隔的主干道上,传来一阵吵嚷,似乎有什么人回京了,百姓们都在远远谈论着。

    公孙大娘向外张望一眼,挑眉笑了笑,主动收起震[dang]虎[kou]的剑,拱手道:“小娘子,是我输了。”

    七娘一头雾水:“没有呀!”

    公孙大娘不语,将剑递给身后的弟子,不由分说,牵着七娘出了二伎坊,从坊门往外头看热闹去。

    七娘乖乖跟着大娘子,只觉得她掌心的茧子厚厚一层,牵起来跟师父一般安心。

    29.讽谏第一书 一更半。

    坊门边,有大胆一些的平康[ji]挥袖妩媚笑着,试图勾了门外那位骑在马上的将军。

    人群闹哄哄的,很快又被巡逻的金吾卫遣散了。

    公孙大娘牵着七娘遥遥一瞥,确定是裴旻将军回京,总算是舒了[kou]气,面上浮现笑容。

    七娘鬼灵[jing]的,仰头问:“那是娘子的心上人吗?怎么这么高兴。”

    公孙大娘耳尖微红,嘴上却淡然否认:“小娘子从何处学的这些情情爱爱,仔细误了剑心。方才那位是驻守东都的裴旻将军,他母亲的孝期已满,此番当是奉召回京述职的。”

    七娘歪着脑袋想了想,终于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出一点印象。

    游历过洛阳的时候,她随师父见过裴三郎,见过裴家在军中的同辈郎君,却一直无缘得见裴将军。

    没想到,今天在坊门前撞上啦。

    七娘很轻易就满足了,好奇探问:“陛下召将军回京,是要打仗了吗?”

    公孙大娘望着远去兴庆宫的东方,摇了摇头轻叹:“……怕是赶不及啊。”

    今年正月刚过去,[chun]州(广东阳[chun])、泷州(广东罗定)、广州(广东番禺)便有獠民造反。领头的三人分别叫陈行范、冯璘、何游鲁,揭竿而起后,不过两月岭南一带竟已沦陷四十余城。这陈行范见局势大好,于三月下旬称了帝,以其他两人分别为南越王和定国大将军,[yu]据岭表一方。④

    消息传到长安,就是这几[ri]了。

    陛下震怒,在南薰殿发了好大的火,高力士都没能劝住,却被内侍杨思勖给钻了空子。

    这杨思勖少时逢家难,净身入宫,是个极会抓住机会的狠人。当年参与平定韦后之乱,便以残忍好杀、勇武凶狠而著称,手里切切实实沾着不少人命。

    李隆基不知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于次[ri]下旨,要杨思勖这个内监领兵出征,并调集桂州及岭北近道兵,共讨贼子。

    这道旨意一出,朝野震惊。

    苟延残喘的张说张相公也拖着病体,一步一步爬上兴庆宫大殿,跪地痛哭。

    “望陛下三思!宦官内侍领兵出征,可是近千年来未有之先河啊!”

    李隆基眯着眼打量张说,不知他大权在握的中书令究竟是装病,还是真的撑不了几[ri]。

    帝王便故意道:“大相公既然如此说,那朕开此先河有何不可?大相公久病不理朝政,朕总该寻些帮手才是。”

    张相公闻言,深深望了一眼张九龄,而后对着李隆基正跪长叩首,颤着嗓子唤声“陛下”,一[kou]血喷溅而出,染红了百官朝拜的兴庆宫主殿。

    中书令张说,气死在了兴庆宫大朝会上。

    消息铺天盖地的在长安城文士之间扩散开来。李隆基有心想压下去,可张说朋党众多,其作为首辅主持的贡举便有数十场,这些及第进士们,可都算是宰相门生。

    李隆基对张说的一点敬意,在这番闹腾中也几乎要烟消云散了。

    帝王坐在南熏殿的重香之下思考良久,才问高力士:“不用内侍,你觉得谁可用?”

    高力士这些天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躬身答:“三郎,裴旻将军孝期已满,此番回京述职了。”

    “那便他了。”李隆基起身,负手来回走动,“张说……大相公因病逝世,朕心甚痛,着礼部在光顺门为他举哀,朕亲撰神道碑文,罢朝会,并追赠太师,赐谥文贞。”

    如此一来,也该堵住那帮文人的嘴了。

    *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张相公的追随着依然久不散去,将节庆的角黍和菖蒲高高堆奉在神道碑文前。

    七娘跟着李白也来祭拜过一次。

    李白在中书省虽然只是个看管匣子的小官,消息却来的最为灵通。他知道这件事情的所有转圜与前因后果;

    甚至知道张相公离世不满十[ri],陛下便已命花鸟使寻了新一批的美人入宫为婢。

    但他无能为力。

    这种滋味不好受。李白只能靠在墓前,借酒消愁。

    七娘从不远处奔回来,刚摘了一捧黄[se]的蒲公英花,用狗尾巴[cao]扎起来,放在张相公墓碑前。

    [chun]夏之间,正是蒲公英种子传播的时期,七娘没有多加干预,任由它们自由飞舞在张相公的墓前。

    “无论落到哪里,来年都会开出金灿灿的小花。”她笑道。

    李白看着七娘做完这一切,心中便莫名得到了宽慰。

    他饮尽坛中最后一点美酒,意味深长:“是啊,无论漂泊再久,总会落地生根的。走吧,回家,还有一场硬仗等着我们去打!”

    七娘最是喜欢凑热闹了,连忙屁颠屁颠跟上去:“什么!什么仗!我也能打?”

    李白笑呵呵刮了七娘的鼻子:“能煽动文人的,自然是笔杆子仗。”

    “那我可不打!”

    七娘连忙嫌弃地跑远了,惹得李白放声大笑起来。

    [chun]夏之间的芦蒿遍布湿地山坡和水塘。

    李白牵着七娘,俯仰之间,便放声作出一首讽谏诗来——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chun]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这是一首怀古讽谏的诗文。

    写的是越王卧薪尝胆、大败吴国归朝之后,忘却了先前往事,开始耀武扬威,荒[yin]无度。都城里锦衣之士都卸下了甲胄,宫女也一[bo][bo]装满了内廷。

    可结果呢?王城不再,只剩下鹧鸪飞罢了。

    这首讽谏诗很快就被阿寻他们从各处的悲田养病坊传开。因为朗朗上[kou],小孩儿背两遍记住了,便结伴去了国子监六学外传唱。

    没几[ri],就连东都紫薇城的集贤殿书院都听说了这首讽谏诗。

    大相公刚去没几[ri],陛下竟这么着急就派了花鸟使出去,实在是……

    一时间,舆情在长安城文士之间发酵起来,加上张说追随者的煽动,大朝会上,百官很快就正式为此事给陛下施压了。

    这回,士族与世家群起而攻。

    这既是给陛下施压,也是与宦官夺权,因而他们一反常态地齐心协力,将此事严重[xing]拔高了三个度。

    朝堂上呱声一片。

    李隆基就像是是个落单的孤家寡人,被中书省与门下省的谏官们委婉的批了一通,然后,又被御史台那帮老东西喷着唾沫星子大批特批!

    帝王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了。

    末了,张九龄抖抖袖子,带头请命:“陛下,此番中书省李拾遗这首讽谏诗,当真是警醒我等,按理,谏官忠言纠察错漏,当进位。”

    张九龄带头一跪,“呼啦啦”,大半个中朝都跪了下去。

    忍着怒火的李隆基闭目,攥了拳头,咬牙切齿道:“爱卿此言有理。李拾遗讽谏有功,着升为从七品右补阙。”

    从此之后,李白便可以光明正大骂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