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家中只有南北兩個卧室,哥哥們睡在北屋,唐棠睡在父母的南屋,這會兒哥哥們都歇午晌去了,南屋裏只有唐棠和孟麗雲。
    午後的涼風習習,陽光融融,窗戶上挂着的碎花窗簾輕輕地鼓蕩,孟麗雲回過頭,靜靜地看着唐棠,唐棠有一瞬間的恍惚,分不清自個兒到底睡醒了沒有。
    “媽媽,咱們去找爸爸吧。”
    唐棠說完,看清了媽媽臉上的淚水。
    她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手腳并用地爬下床,來不及穿鞋,噔噔噔地跑過去,抱住媽媽的腰,輕聲問,“媽媽,你怎麽啦?”
    女兒的聲音軟軟的,小手規律而輕柔地打着孟麗雲的背,因為這四歲的小小人兒,孟麗雲胸腔裏的情緒得到了一點撫慰,她不願意讓孩子過早地承擔不該承擔的東西,擡手擦了眼中的淚水,“沒事兒,媽媽只是有點不舒服。”
    實際上,孟麗雲中午去了一趟城南公安局。
    她中飯吃到一半,接到了城南公安局的電話。
    電話是劉局長親自打的,電話裏沒有和孟麗雲細說什麽,只說是唐志華的案子有新的進展,讓孟麗雲去一趟公安局,劉局長還叮囑,最好是帶着其他家屬一道去。
    孟麗雲當時心中就有些緊張,因為對于丈夫失蹤這個案子來說,有時候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她當即飯也不吃了,匆匆趕去城南公安局。
    到了公安局,便被叫去辨認物品。
    一件髒兮兮的藍布棉衣,袖口和下擺都被磨得毛了邊兒,領口上有淡淡的血跡,再有,就是一支鋼筆,鋼筆的墨藍色金屬外殼上有山岚市設計院的字樣以及一串數字。
    這件衣服是孟麗雲親手做的,她其實認得,但她還是解開衣裳的扣子看內襯——內襯的左腰位置有一塊補丁,那是唐武玩兒火,不小心給燒了一個小洞,孟麗雲揍完唐武,從不穿的舊衣服上撿了一塊布,給打了一個補丁。
    至于鋼筆,根本不需要費力辨認,因為鋼筆外殼上那一串數字,是唐志華在市設計院的的職工編號。
    “是我丈夫的。”孟麗雲幾乎是僵硬着說出了這句話。
    劉局長親自給孟麗雲倒了一杯水,講起了衣裳和鋼筆的得來。
    現在國家的戶籍管理政策非常嚴格,無論是誰只要是到異地,都必須找組織開介紹信,沒有介紹信就是盲流。哪怕是有人想出去讨飯,都得找大隊開個讨飯的介紹信,而且拿着讨飯的介紹信去做別的,即便是做幫人補水壺這種不算投機倒把的小活兒,也一樣算是盲流。
    各地的政府都都很重視查盲流,盲流一旦被抓到,就會被遣送會原籍。
    前幾天城南公安局搞突擊檢查,被檢查的人當中有一個拿不出介紹信,為了證明自個兒的身份,那人掏出一支外殼上刻着“山岚市設計院”的鋼筆,號稱自己是市設計院的職工。
    不巧,當日參與檢查的某個公安同志,恰好有親戚在市設計院,因此當即就給親戚打電話,結果一問,鋼筆的工號對應的是唐志華。
    唐志華的案子不但涉及大額款項,還涉及人口失蹤,市公安局一直很重視,城南公安局就更不必說,局裏每一個同志都對案情了如指掌。
    因此,城南公安局的專門審了這個盲流。
    劉局長是這麽說的:“這個盲流是羅安縣人,羅安縣在咱們山岚市的邊兒上,這個地方在算盤河的流向上,屬于比山岚市下游的地界。經過我們的審問和證實,這個人是在唐志華失蹤的第二天撿到的棉衣和鋼筆,我們經過對當地的走訪調查,這個人當時在家中,沒有作案時間。”
    “據這個人說,領子上的血跡,是撿到的時候就有的。”劉局長緩了緩語氣,慢慢地說,“唐志華失蹤的時候是冰雪消融的春汛時期,我們推斷,唐志華是被洪水沖到羅安縣,這種事以前也不是沒有過。而且——”
    “而且,當時他身上是帶着傷的。”
    一個帶着傷的人,被初春的洪水帶着飄到了別的市縣,還被人撿到了帶血的棉衣……
    孟麗雲當時緊着腮幫子問,丈夫,活着的可能性大嗎?
    劉局長沉默半晌,沒有回答孟麗雲,只是說市局得知進展之後,認為案子比原先大家認為的還要惡劣,所以市局專門成立了調查組,和城南分局協同處理此案。
    “媽媽?”
    孟麗雲回過神,她知道女兒人小,但是腦瓜子聰明着呢,所以她轉個話題,問唐棠,“甜妞夢見爸爸什麽啦?”
    哦,對,什麽都不如找爸爸重要。
    于是,唐棠開始講起了夢境。
    孟麗雲和唐棠說話的時候,樓下家屬院裏已經炸開了鍋。
    正值下班的時候,一群人有老有少,聚在那棵前陣子被汪翠芬猛撞了一回的老槐樹下。
    “什麽?唐志華死了?”
    “那可不!”汪翠芬的老臉皮經得起臊,又把鄭美紅從單位總工辦偷偷拿回來的搪瓷缸子端出來,粗聲粗氣地說:“我早就說,唐志華肯定死得透透的了,你們偏不信吧?這下呢,人家大帽檐也是這麽說!”
    這年頭有兩種工作最有排面,一個是方向盤,一個是大帽檐,方向盤是司機,大帽檐嘛就是公安。
    汪翠芬的消息是從鄭美紅那兒得來的,鄭美紅呢,是恰好和城南公安局那位同志的親戚坐在一個辦公室,兩邊兒打電話的時候,鄭美紅耳朵尖,就聽到了。
    這會兒一下班,鄭美紅就迫不及待地踩着她那雙友誼商店買來的皮鞋,颠颠兒地回家,告訴了汪翠芬。
    汪翠芬本來就是個大喇叭,而且,這事兒她得意啊,她巴不得唐志華死了臭了,再說了,她是大院裏料得最準的,是不是?
    所以啊,汪翠芬泡了滿滿一大杯菊花茶,打算就站在這棵老槐樹下,不管遇到是誰,都要細細地講一回剛得來的新鮮熱乎的唐志華的消息,而且還要發表評論和感想。
    “你們說,原先唐志華多好的一個大小夥子啊,人長得好看,還是單位的技術骨幹,前途多好啊,是不?”汪翠芬喝進去一口茶,将着漱了漱口,又一口吞下去了,自個兒的嘛,不嫌髒,不浪費。
    誇完唐志華,汪翠芬想起自己那老女婿相當小氣,連忙加一句,“當然,唐志華再好,那也比不上我女婿,連我女婿的腳指甲都比不上。”
    好像說完這句就安全了似的,汪翠芬又惋惜地接着說:“可惜啊,唐志華偏偏要娶個克夫的,你看那孟麗雲,跟生豬崽兒一樣,一生一大堆,唐志華要不是為着養活那麽大一家子,能死在工作的路上?”
    這話說的,好像不跟孟麗雲結婚,不生那麽幾個孩子,唐志華就不上班了一樣。
    況且,鄭美紅結婚幾年肚子裏一點動靜都沒有,汪翠芬明面上嫌棄,實際上羨慕孟麗雲羨慕得不得了,背地裏到處求神拜佛。
    不過,盡管大家私下裏嫌汪翠芬說話沒水平,而且為人刻薄摳門,但是還得顧忌着她的老女婿杜副院長,當着面,還是多少敷衍着這裹腳老太太。
    只有一個拿着毛邊兒蒲扇的老太太,瞪着汪翠芬,“你可別瞎說!誰告訴你的?”
    當着一群人的面,竟然有人質疑,而且語氣還不咋好,汪翠芬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了,不過她一轉頭,看到是劉二胖的奶奶徐大媽,那剛要癟下來的嘴皮子就恢複了原樣。
    為啥子呢?因為徐大媽家裏擁有整個家屬院唯一的一臺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這可是家屬院獨一份,王院長家裏都沒有的,每回吃了晚飯,院子裏人前三排後三排,左右再站幾個,烏泱泱地一群人圍着那臺電視機。
    汪翠芬咋也想不明白那個鐵坨坨裏頭裝的啥,怎麽有人唱歌,還有人打仗?反正,她也喜歡看就是了。雖然老女婿說要買電視機,但這還沒買嘛是不是,所以她還得靠着徐大媽那鐵坨坨看小人唱山歌。
    汪翠芬不但沒甩臉色,還有些好聲好氣的解釋,“我們家美紅說的,公安局給單位打電話了。”
    鄭美紅家的房子在二樓,下頭有人看到她正好在窗戶邊兒,就揚聲問:“鄭副主任,汪大媽說的可是真的?”
    “真真兒的,我親耳聽到的。”鄭美紅點點頭。
    這下,徐大媽也不說話了,慢慢地紅了眼圈兒。
    人群裏一片嘆氣聲,太可惜了……唐志華是單位最年輕的所長,還是單位的男職工中長得最好看的,關鍵是為人也很好,誰家有困難,他都願意伸手幫扶一把。
    唉,沒成想,英年早逝,孟麗雲一個人帶着四個小豆丁,那可怎麽過活下去?
    院子裏一片安靜,連汪翠芬也因為一口氣說了太多,嗓子有點沙啞了,喝着菊花茶歇氣兒。
    這時候,大院門口進來一對年輕夫妻,因為不是本單位的人,王大爺照例問:“同志,你們找誰?有什麽事兒?”
    “我找孟麗雲,她欠我們家錢,找她要錢!”女的說話大聲大氣,掏出兩個本本,扔到王大爺的桌上,“這是我們的證件。”
    王大爺戴上老花鏡翻開證件,一個是汽修廠的工人古大富,一個是手套廠的工人李招娣,都是正規單位。
    于是,王大爺按規矩登記在本子上。
    還證件的時候,王大爺說:“同志,小孟家裏今天怕是不大方便,要不你們改日再來?”
    “那不可能!”李招娣氣呼呼地拿回證件,“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哪裏還需要挑日子?”
    “要不……今天算了吧?再緩一緩,過兩天來。”古大富扯一扯李招娣的胳膊,小聲勸說:“當初我家揭不開鍋,我差點兒餓死,是志華哥勒緊褲腰帶,把學校配給他的口糧分給我,後來進汽修廠也是志華哥幫的忙,不然,我也娶不到你……”
    說的是有情有理,然而李招娣怒氣沖沖地甩開丈夫的手,尖聲道:“哦,唐志華是你的恩人,你就要背着我借幾百塊錢給孟麗雲?那我弟呢,那可是我親弟,我們老李家的獨苗苗,找你借兩百塊錢,你咋就死活不肯借?”
    古大富想說那不一樣,孟麗雲借錢是給孩子們的外婆看病救命,以孟麗雲的人品肯定有借有還,小舅子借錢只是想買自行車和手表臭顯擺,這些年貼給小舅子多少錢了,可一分都沒有回來過。
    但是,古大富敢想不敢說。
    李招娣已經氣沖沖的走到院子裏,看到老槐樹下圍着一群人,揚聲就問:“請問,誰知道孟麗雲家住哪裏?”
    大家心裏正在為唐志華惋惜,也為孟麗雲難過,李招娣一看就不是個能好說好話的人,誰願意這時候還給孟麗雲添堵呢?
    所以,大家看着李招娣兩口子,沒人說話……除了,汪翠芬。
    要說起來,汪翠芬是恨唐志華,但是更恨孟麗雲,孟麗雲不但搶了唐志華,讓自家女兒丢了老大的臉面,還搶走了自家女兒懷孕的風水。要不然,孟麗雲能母豬一樣連生四個,而鄭美紅卻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汪翠芬早留意過了,女兒的屁股比孟麗雲的大,不可能是石女。
    “我知道!”汪翠芬是個矮墩子,被大家圍着,看不到李招娣和古大富,于是她費力地跳起來,喊道:“三號單元樓的四樓——!”
    汪翠芬不是裹過小腳的嘛,年紀大了走路都有點兒費勁兒,這着急忙慌地一跳,落地的時候就沒站穩,偏生旁邊兒的人不但不扶她,還都好像生怕被她沾到,一致地飛快地閃到一邊兒。
    “哎喲——”汪翠芬摔了個狗啃屎,也不曉得斷了骨頭沒得,就這樣了,她還倒抽着冷氣,堅持說完,“走到……走到底……就是了……哎喲……”
    李招娣不說謝謝,也不管汪翠芬摔成了啥樣,沖着三號單元樓拔腿就走。
    不過,她剛走到單元門口,孟麗雲下來了。
    孟麗雲完全沒有大家想象中的崩潰,她的眼圈有點紅腫,但是頭發一絲兒不亂,衣裳抻抻展展,往院子裏一站,依然是市設計院最标致出挑的女人。
    “就在這裏說吧,孩子們在家裏睡覺,我不想吵醒他們。”孟麗雲的臉色很平靜,目光淡淡地看着古大富和李招娣。
    李招娣也不知怎麽的,感覺自個兒像皮球被戳了個針眼兒,心裏不由得有點發虛。
    古大富很難為情,“嫂子,你忙,我們沒什麽事兒,就想來看看孩子們……孩子們在睡覺,那,那我們這就回去了。”
    “我不回去!”李招娣想到那筆錢,語氣又尖銳起來。
    “這是怎麽回事兒?”
    “師娘,您沒事兒吧?”
    這時候,王院長也下班回來了,唐志華的徒弟熊建軍恰好在王院長後頭,前後腳地進了家屬院。
    王院長五十上下,國字臉,帶粗框眼鏡,看着很有領導的氣勢,李招娣有點兒慫地看了一眼,虛張聲勢地問:“你,你是誰啊?”
    “我是唐志華和孟麗雲的領導,市設計院的院長。”王院長一只手背在背後,語氣平和地說:“孟同志家裏現在遇到了困難,有什麽事,你可以跟我說說。”
    顯然,王院長和熊建軍雖然沒有聽到汪翠芬前頭的話,但也已經知道了唐志華的消息。
    李招娣有點下意識地怵領導,但還是錢更重要,所以她抿抿唇,說:“我……孟麗雲前陣子找我們家大富借了二百八十塊錢,這事兒我不知道,是大富背着我幹的,不過嫂子也不是外人,借了就借了。只是現在我娘家有急事兒需要用錢,所以今天想問問嫂子,到底什麽時候還錢?”
    之前唐棠的外婆幹活兒的時候突然昏倒,孟紅星用拖拉機将老人家拉到醫院,當時情況已經危急,醫生說要盡快做手術。大哥孟衛星和孟紅星湊了些錢,孟麗雲又找王大富借了一筆。
    徐大媽不落忍,把蒲扇背到身後,走到孟麗雲身旁,“小孟啊,你要是手頭不寬裕,大媽叫海洋他爸借給你。”
    劉海洋,是劉二胖的大名。
    二百八十塊錢,相當于市設計院一般員工半年的工資,不算少,但也不算多,湊一湊也能拿出來。
    滿院子誰不知道孟麗雲現在困難,徐大媽的話音剛落,又有一個女同志說:“麗雲,我家也可以借給你。”
    “我家也可以!”
    “我家也行!”
    “還有我家!”
    院子裏的人們争相開口,甚至在自己家中的人站在窗邊朝孟麗雲喊話,大院兒裏響起此起彼伏的聲音。
    不只是同情和憐憫,更多的是為唐志華和孟麗雲兩口子往日對待大家的情誼。
    “謝謝大家,我心領了。”孟麗雲朝大家微微鞠躬,然後對李招娣道:“勞煩你們在這裏等等,我上去拿錢給你。”
    古大富實在不忍心,拉住李招娣,“回去吧……”
    李招娣一梗脖子,“我不!拿不到錢我就耗死在這兒!”
    沒一會兒,孟麗雲就下樓了,用一張寫過的作業紙兜着一堆錢,遞給李招娣,“不多不少二百八,你數數。”
    李招娣倒是無知無覺,當着大家的面兒把錢數了兩遍,最後高高興興地說:“齊了,嫂子,回見!”
    古大富覺得沒臉,早已經自個兒先走了。
    之所以說孟麗雲還給李招娣的錢是一堆,是因為裏面既有十元一張的大票子,也有一分兩分的小票子,甚至,還有幾的分分錢的硬幣。
    約莫,孟麗雲是把家中所有的錢都湊上來了。
    人群裏一陣唏噓。
    熊建軍最是不忍,對王院長說:“王院長,您看能不能先把我師父的撫恤金發下來?”
    “建軍啊,撫恤金的發放有個過程,咱們單位得先往上頭打報告,上頭批準了,才發的下來啊。”王院長嘆口氣,“這事兒急也沒用。”
    “王院長!”一向溫和的熊建軍忽然咬緊了牙梆,目光帶着點狠,直直地看着單位除了黨委書記之外的最大領導,一字一頓地說:“您是想把人逼上絕路嗎?”
    單位裏頭黨委書記最大,但是實際管業務的還是王院長,熊建軍當衆頂撞大領導,氣氛一下子凝滞了,在場的人都屏住了聲氣兒,不敢言語。
    “你——”王院長面上帶了點怒意,伸出手指指着熊建軍,不過也就兩三秒的時間,王院長的怒氣忽然就散了,指着熊建軍的手伸平了手掌,往下壓一壓,是個安撫的手勢,“年輕人,不要急躁,聽我把話說完嘛。”
    “志華是為單位的工作犧牲的,咱們有義務幫扶他的家屬。”王院長兩只手都背到身後,沉吟着說:“考慮到家屬的情況,單位先撥款墊付一部分撫恤金,等上頭批下來了,咱們再多退少補。”
    熊建軍緊繃的牙梆總算松了,他轉頭跟孟麗雲說:“師娘——”
    “多謝王院長,也謝謝建軍,不過——”孟麗雲還是那副平靜和平淡的樣子,她給王院長鞠躬表示感謝,然後語氣堅定地道:“我相信志華還活着,我不申請撫恤金。”
    “麗雲,我知道你難以接受,但你得為幾個孩子考慮啊。”徐大媽急了,趕忙勸說孟麗雲。
    “是啊,師娘。”熊建軍也開口了。
    然而不管大家怎麽勸,孟麗雲都只是搖頭。
    滿院子的人都知道唐志華和孟麗雲感情很好,只能給時間讓孟麗雲慢慢接受,大家搖頭嘆息,各回了各家。
    謝起雲下班回來沒多久,進大院兒就聽見汪翠芬的粗嗓門說着唐志華去世的消息,所以就站住了腳,他的女兒謝娟娟呢,也站在一旁,父女兩個就這麽從頭看到了尾。
    孟麗雲已經轉身上樓去了,院子裏聚着的人也散了,謝起雲摸摸女兒的頭頂,“咱們也回家吧。”
    謝娟娟點點頭,走了幾步,她問道:“爸爸,你和孟阿姨結婚,好不好?”
    孟麗雲啊……。
    剛才亂哄哄的院子裏,謝起雲的目光一直在孟麗雲身上。
    孟麗雲剛今天剛得知唐志華人沒了,不管是從以往的夫妻感情,還是以後孤兒寡母幾個人的生計,對她來說,都應該是天塌地陷的打擊,而且這種時候,還遇上那兩口子咄咄逼人的上門要債,別說尋常女同志,就是男同志,也沒幾個受得住吧?
    但是孟麗雲呢,從頭到尾,體面、冷靜、堅毅,甚至這樣大的劫難,絲毫沒有損及她身上那絲淡淡的傲氣。
    大家同情孟麗雲,憐憫孟麗雲,謝起雲也是一樣的,只不過,他比旁人還多了一股欣賞,以及雖然年至三十,卻像少年人一樣突如其來的悸動。
    “以後再看吧,娟娟不要亂說,別人聽到了不好。”對女兒的問題,謝起雲如此回答。
    “嗯。”謝娟娟點點頭,這個語氣,這個話音,謝娟娟已經明白了。
    雖然很多細節不對,比如說唐棠竟然安然回到家屬院,比如說孟麗雲竟然沒有要撫恤金……但,最重要的事情是一樣的。
    看,唐志華死了吧。
    (二)
    孟麗雲上樓開門,一回到家,關上大門,整個人都像是脫力了一樣,大口大口地喘息,靠着門才能站立。
    唐文和唐武已經醒了,唐武連忙過來扶着她,“媽媽,你不舒服嗎?”
    唐文麻溜地去倒了涼開水,用白瓷碗裝着,端過來遞給孟麗雲,“媽媽,你是不是中暑了,快喝點水,坐下來我給你扇扇風。”
    “沒事兒。”孟麗雲搖搖頭,卻是真心地帶了點笑容,為了不拂小崽子們的心意,她接過水喝了兩口,然後虛虛地扶着唐武的手進了南屋。
    南屋的床上,唐棠又擺開了地圖。
    這一次,孟麗雲攏一攏頭發,坐到唐棠邊兒上,然後招呼兩個兒子,“小文,小武,來,咱們一起找一個地方!”
    孟麗雲剛才拒絕王院長給唐志華申請撫恤金,并不是因為沖動和拒絕接受現實,而是因為她真的相信丈夫還活着,如果申請了撫恤金,丈夫在單位上就算死亡人口,以後回來了,哪裏去找工作呢?
    丈夫那麽優秀,那麽努力,才年紀輕輕地當上了單位的所長,她不能讓丈夫往日的汗水和努力都白費,而錢財款項,她也已經想好了辦法。
    孟麗雲頭一回下樓之前,聽女兒說完了她做的夢。
    女兒說,她要買地圖是因為之前夢到過兩只燕子,燕子告訴她,在一個公園裏見過唐志華,那個城市有很多藍色的湖泊,燕子說不城市的名字,但是記得從那裏飛到山岚市要飛六天才能到。
    這話确實荒誕,起初,孟麗雲是不信的。
    南屋的檐下就有一窩燕子,小孩子白天見了,晚上就容易夢到,雖然女兒的話不像一個四歲孩子能編出來的,但是孟麗雲一向覺得女兒最聰明最可愛,女兒有這個想象能力和語言組織能力,她也不太意外。
    後來,唐棠又說了今天中午做的夢。
    她說,夢中的唐志華一身白襯衣,在一片一望無垠的玫瑰花田中摘花,別人問他摘那麽多花幹嘛,他說要摘下來送給妻子,因為妻子最喜歡玫瑰花。
    孟麗雲确确實實地震驚了。
    沒錯,她是喜歡玫瑰花,但那是十多年前初遇唐志華的時候了。
    那時候她剛從大學畢業,分配到市設計院,沒多久和唐志華處起了對象,兩個人蜜裏調油,唐志華當然就知道她喜歡玫瑰花。
    但是沒過多久,十年運動就開始了。
    有一位植物學家因為喜歡梅花,而梅花曾經被東南某位人物定為國花,導致那位植物學家遭到了嚴厲而殘酷地批dou。
    孟麗雲和唐志華一樣,各方面都變得謹小慎微,尤其是聽說那位人物的夫人也喜歡玫瑰花,孟麗雲從此再也沒提過對玫瑰花的喜好。
    後來兩個人結了婚,生了幾個孩子,忙工作,忙照顧孩子……日子變得踏實忙碌,所有的時間都務實地用在每一件和過日子相關的事兒上。即便過了那段特殊時期,孟麗雲也再也沒有提起過玫瑰花,甚至她都快忘了她以前那麽喜歡玫瑰花了。
    總之,她的這個喜好,女兒絕對不可能知道。
    其實女兒的夢境有很多信息,有大型公園說明是城市,燕子飛行六天可以劃出大概距離,尤其是,藍色的湖泊極具地方特色,符合這個限定條件的并不多。
    在下樓去見李招娣之前,孟麗雲已經按照幾個條件粗粗地篩選了一遍,找出來的城市恰恰就在算盤河的下游,與公安局抓到的盲流的戶籍地隔得不遠,如果丈夫被洪水沖到羅安縣,再遠一點,就是篩選出來的那個城市了。
    也就是說,用女兒夢中的條件篩選出的地方,恰恰與公安局從盲流身上得出的信息吻合。
    九分的相信,或許還有一分孤注一擲,孟麗雲抱住女兒,輕輕地說:“好,咱們去找爸爸!”
    慎之又慎,孟麗雲和孩子們一道翻了一下午的地圖,直到天黑了,孟麗雲才做了晚飯。
    為了簡便,孟麗雲幹脆做疙瘩湯,她舀了兩碗面粉,把水龍頭打開一點點讓水往下滴而不流,然後用筷子快速地攪拌面粉、
    等全部攪成絮狀,往燒熱的鐵鍋裏下點豬板油,拍一顆大蒜進去煸香,摻上兩大瓢水,等水燒開了,先下面疙瘩,再下切碎的青菜。
    沒一會兒,一鍋香噴噴的青菜疙瘩湯就做好了,再揪一把窗臺的小蔥,切碎了灑進去,那真是說不出有多香。
    吃過飯洗了碗,約莫八點鐘,孟麗雲又下了一趟樓。
    這一次,她去了四號單元樓的二層,然後停在端頭那戶人家的門口。
    “嘭嘭嘭”,孟麗雲敲了三下門。
    門被打開,開門的是杜水生原來的老婆生的女兒,鄭美紅不待見這小姑娘,偏偏還不想別人說她是個心腸狠的後媽,所以小姑娘穿得不錯,身上一件碎花的小裙子,腳上穿着一雙白色的飛躍運動鞋。只不過小姑娘面黃肌瘦,根本撐不起身上的裙子,看着就像是借了別人的來充面子一樣,腳上的鞋也是髒兮兮的,都開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孟麗雲摸摸小姑娘的頭,“你爸爸在嗎?”
    小姑娘性子有點怯,但她知道這個阿姨對她蠻好,乖乖地點頭,挪到旁邊,讓孟麗雲進屋。
    “杜院長在嗎?”孟麗雲揚聲問一句。
    杜水生在客廳看報紙,應道:“是小孟啊,請進。”
    鄭美紅和汪翠芬本來在卧房裏,聽到孟麗雲的聲音,趕忙就出來了。
    汪翠芬也不坐,就斜靠在牆邊兒,揣着兩只手幹站着。
    鄭美紅臉上帶點笑,對杜水生的女兒道:“快去給阿姨倒水。”
    語氣是和風細雨,小姑娘卻是沉默着一點兒不敢吱聲。
    “不必了。”孟麗雲制止了小姑娘,轉頭對杜水生道說:“杜院長,我今晚來就為着一件事兒,我想跟您借一千塊錢。”
    “那怎麽——”汪翠芬不等孟麗雲說完,先叫了起來。
    杜水生畢竟是單位的副院長,不管心裏是什麽想法,面上總是講究個體面,皺着眉頭對鄭美紅說,“叫你娘先回她屋歇息吧。”
    鄭美紅轉頭瞪了汪翠芬一眼,汪翠芬不敢吭聲了,閉緊了嘴巴,仍舊在那兒站着。
    “不白找您借,我借三個月,按信用社年利息的兩倍給您付利息。”孟麗雲不理會汪翠芬,只跟杜水生言語。
    杜水生放下手中的搪瓷杯子,顯然是産生了興趣了。
    孟麗雲緩緩道:“我把房子抵給您,三個月之後還不起,房子就歸您,咱們白紙黑字寫好,簽字按手印。”
    抵押房子給杜水生,孟麗雲是深思熟慮過的。
    首先,為了去外地尋找丈夫,她需要一大筆錢;其次,退一萬步,如果丈夫真的出了事兒,她一個人養四個孩子,城裏消費高,而且她也忙不過來,到時候要把孩子們送回外婆家,那就沒必要住兩室一廳的大房子了。
    而且,所有家屬院的房子,産權都是屬于單位,職工只有住的資格,如果孟麗雲不住這兩室一廳,不可能與外部人進行買賣,只能和單位內部的人私下協調,然後去單位登記換名字就行,當初唐志華就是這麽從別人手中換到的房子。
    單位裏能一下拿出這麽大一筆錢的,而且很可能有這個意願的,只有杜水生家裏,畢竟,鄭美紅無底線地扶持娘家弟弟,汪翠芬念叨想讓兒子們進城,那是大院裏除開杜水生之外的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兒。
    再說了……杜水生和鄭美紅兩口子的錢來路不正,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栽了,還不如現在先敲定了。
    鄭美紅習慣性地跟孟麗雲唱反調,剛聽孟麗雲說完,就說:“我不同意,我們有房子住!”
    “閨女,你傻了啊!”這時候,倒是一直幹站着的汪翠芬過來扯了扯鄭美紅的衣袖,小聲道:“她那房子弄到手的時候花了可不止一千!你是有房子住,你想想你弟弟們,都在泥漿裏頭打滾刨食呢!”
    汪翠芬心道,要是女兒在城裏給兒子們弄套房子,再讓女婿給找工作,兒子孫子不都搖身一變成為城裏人了嗎?那滋味……想想就美啊。
    鄭美紅愣了一下,也反應過來了,她結婚幾年肚子裏一直沒動靜,這兩年聽了汪翠芬的建議,覺得杜水生的女兒肯定是靠不住,還不如從幾個侄子裏抱一個過來養着,将來好給她養老送終。
    要人家養老送終,那起碼要給人家解決住房嘛。
    這麽一想,鄭美紅就轉變想法了,對杜水生說:“麗雲跟咱們是同事,認識這麽多年了,現在志華沒了,麗雲一個人拖着四個孩子,我瞧着怪不容易,咱們能幫就幫一把吧。”
    杜水生比鄭美紅大了整整十五歲,比丈母娘汪翠芬才小幾歲,而且在孟麗雲分配來設計院之前,鄭美紅是單位長得最好看的女的,所以吧,杜水生除了小氣愛嫉妒,其他的事兒都很順着鄭美紅。
    因此,他沉吟了片刻,點了頭,“小孟,看你這麽困難,我也願意幫扶一把。”然後又說:“但是你得給我三天時間,我沒這麽多錢,我也得找別人湊一湊。”
    孟麗雲選擇性地忽視鄭美紅的話,至于杜水生的話,就聽明白杜水生答應就行,說什麽要去借之類的,那不過是杜水生掩耳盜鈴,怕人家知道他有錢。
    事情談定,孟麗雲也不多待,回家去監督孩子們洗漱,然後自個兒也上床睡覺。
    要好好睡覺,好好吃飯,這樣才能找到丈夫。
    在杜水生兩口子所謂籌錢的三天時間裏,孟麗雲做了很多事情。
    首先,孟麗雲去書店買了兩本針對性地介紹風土人情的書,雖然沒有告訴兒子們最終的目的,但是讓兒子們也跟着一道翻地圖翻小冊子,反反複複地推敲唐棠的夢,也再三地确認地圖和書上的信息,最後終于選定了要去的地方——安平市。
    然後,孟麗雲把三個兒子全部送到了娘家,她沒有告訴老母親和兩個兄弟關于唐志華的新消息,更沒有說她要匪夷所思地按照女兒的夢去尋找丈夫,只說是手頭接了活兒,實在忙不過來。
    最後,孟麗雲去單位開了介紹信,單位的人問起來時,她只說是自己身體不舒服,要去安平市看病,安平市的确有一家遠近聞名的醫院,因此開介紹信的只是更加同情孟麗雲,但是效率十分高效地給開了信。
    并且很自覺地,向孟麗雲保證不會往外頭說。
    三天之後的晚上,鄭美紅告訴孟麗雲,錢湊齊了。
    還是在杜水生的家中,雙方各請了一個證明人,孟麗雲與杜水生白紙黑字寫明條款,一式兩份,雙方簽字畫押,證明人簽字畫押,事兒就算成了。
    孟麗雲當晚就拿到了一千塊錢。
    她連夜收拾行李,第二日天不亮,就帶着唐棠離開家屬院,去了長途汽車站。
    然而到了長途汽車站,孟麗雲和唐棠才發現,從山岚市去安平市的汽車票一票難求。
    山岚市和安平市雖然隔得不算遠,但兩邊分屬于不同的省份,互相交流有限,車次不多,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山岚市不是這一趟汽車的首發地,而只是一個中轉站。
    因此孟麗雲娘倆兒在汽車站看到的景象是這樣的——
    售票處,穿着海魂衫的小年輕、穿着汗衫的中年人、穿着襯衣的青年人……大家亂哄哄地擠作一團,手裏都高高地舉着錢往窗口擠,嘴巴有很多張,說的都是一句話,“買張去安平市的車票!”
    售票員滿臉不耐煩,不管怎麽問,都是兩個字:”沒票!”
    而那趟車的站臺處呢,也站了一大群人,全都翹首看着車子來的方向,期待着會不會有那麽一兩個人下車,臨時有空位可以補。
    孟麗雲帶着四歲的唐棠,而且孟麗雲本身是個年輕的婦女同志,不管是那一頭,她實在是沒法擠進去。
    “小李啊,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收錢的時候要仔細點,你看,又收到半張破錢,這回啊,必須得從你工資裏扣了。”
    說話的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男的,戴着眼鏡,頭發抿了頭油,正皺着眉頭訓斥一個穿着售票員制服的女同志。
    看樣子,是車站小領導。
    “哎,大媽,那位同志叫什麽名字?”孟麗雲拉住一個掃地的大媽,問道。
    掃地大媽看着孟麗雲,反問道:“你想幹嘛?”
    “我看着像我大學同學的哥哥,好多年沒見了,有點記不清名字了。”孟麗雲看出大媽的警惕性,解釋了一句,然後把唐棠輕輕地往前推了推,“跟奶奶打招呼。”
    唐棠不知道孟麗雲要做什麽,不過聽媽媽的話就是了,她脆聲脆氣地說:“奶奶好。”
    掃地大媽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小娃娃,而且還沖她甜蜜蜜地笑,一下子心都化了,這位女同志能養出這麽招人稀罕的小娃娃,怎麽可能有壞水嘛!
    “那是我們這個站管售票員的組長楊宏偉。”掃地大媽也沖唐棠笑,笑得臉上多了好多褶子。
    “謝謝您!”唐棠道謝,揮揮小手。
    孟麗雲一手擰着行禮,一手牽着唐棠,“甜妞啊,媽媽能帶你買票了。”
    “但是——”唐棠看看方向,“售票窗口在那邊呀。”
    “是呀。”孟麗雲笑一笑,神神秘秘地,不說話了。
    孟麗雲牽着糖妞去了車站的商店,“同志,我要一個水果罐頭。”
    付錢,拿起罐頭,孟麗雲又帶着女兒回了車站,然後随便拉住個車站的工作人員,問到了那個叫楊宏偉的票務組長的辦公室。
    “嘭嘭”
    “請進!”
    娘倆兒進了屋,孟麗雲不忙着送禮,先明知故問,“請問您是楊宏偉楊組長嗎?”
    “我是。”楊宏偉推推眼鏡,有點茫然,“請問您是?”
    “噢,看來我找對人了,您好,我是孟麗雲。”孟麗雲這才綻出一臉的笑意,比方才熱情了一些,“是這樣的,王主任告訴我要是在車站買票遇到困難,可以跟您求助,他說您呀是個頂熱心的人,而且我們抓破頭皮都解決不了的事兒,您不費力就能給辦了。”
    孟麗雲說着,把罐頭遞了過去。
    每天來找楊宏偉送禮買票的人不少,如果孟麗雲一開始就遞罐頭,楊宏偉肯定會拒絕,但是孟麗雲先點出了楊宏偉的姓名,而且說話不卑不亢,大方端莊,不像一般送禮的人那樣帶着點兒谄媚,越發讓楊宏偉覺得孟麗雲确實是那個“王主任”介紹來的。
    “噢……噢,是王主任啊。”
    不過,楊宏偉沒想起是哪位王主任,街道辦事處有主任,企業裏頭也有主任,而且王還是大姓,現在交通不發達,老百姓在汽車站買票不容易,就連楊宏偉手底下的售票員,姓周吳鄭王各個姓的、幹主任處長各個職位的,托人情買票的不知道多少。
    更別說楊宏偉這個票務組組長了,他認識的“王主任”一個手都數不過來。
    左不過是一張票,順手的事兒,而且人家說話好聽,還送了一個罐頭……楊宏偉沒多想,直接問孟麗雲,“你要買去哪裏的票?”
    “安平市。”
    楊宏偉拿了孟麗雲的票錢,下樓不過兩三分鐘,就帶了一張安平市的車票上來。
    孟麗雲道過謝,帶着唐棠在站臺等車,等了約莫半小時,汽車到了。
    一群人蜂擁而上,擠得車門處水洩不通,司機和檢票員扯着嗓子不停地喊:“讓一讓,有票的排隊,沒票的讓開!”
    孟麗雲站在後頭,高高地舉起車票。
    售票員見慣了這種場面了,兩只手排山倒海地推開前頭擠着的人,對孟麗雲喊:“同志,抓緊時間上車!”
    孟麗雲和唐棠在一片羨慕的目光中,終于坐上了去安平市的汽車。
    從山岚市到安平市,還有兩個中間站點,車子在市區的時候行駛還算平緩,随着離市區越來越遠,車子逐漸颠簸起來。
    哐哐哐,左搖右晃,和唐棠小舅舅的拖拉機差不多。
    還好孟麗雲和唐棠都不暈車,除了在中間站點吃飯、上廁所,唐棠靠着孟麗雲,孟麗雲靠着椅背,娘倆兒幾乎在睡夢中度過了全程。
    “安平市到了,拿好行李,有序下車!”
    在檢票員高昂嗓音中,唐棠醒了過來,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呵欠。
    七月份,已經是仲秋時節,雖然白天的時候秋老虎依舊很烈,但是夜晚要來的早一些,這會兒六點多,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孟麗雲和唐棠望着窗外,汽車沒進站,停在街邊兒。
    墨藍的天幕,陌生的街道,到處都是黑越越的暗影,娘倆兒忽然生出一點兒茫茫的惶然。
    在她們視線所及之處,有一個男人背對着她們,身上穿着一件合身的白襯衫,身材颀長,高大挺拔,像一棵迎風的小白楊。
    在孟麗雲和唐棠注意到那個身影的時候,街燈突然全部亮了起來,昏黃的暖融融的燈光照亮了街道,夜晚忽然變得很溫柔。
    也就是那一剎那,那個男人轉過身,高挺的鼻梁,英氣的眉目,雖然已經三十上下,但周身仍然透着一股幹淨的氣質。他靜靜地站在那裏,在夜色中非常醒目,卻又并不突兀,仿佛與夜色的溫柔融在一起,讓人見之即生心安。
    “爸爸!”
    唐棠扒着車窗,喊出了久違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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