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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棠這一天從早上出門,到農場裏搓了一天玉米粒,早已經筋疲力盡,比體力消耗更難受的,是被金大友帶上林場之後,心理上反複在緊繃與舒緩之間橫跳。
    唐棠的精神早已臨近崩潰,全靠兩只大貓和猴子陪着,她才能咬牙堅持到現在。
    現在,沈星河來了,他的聲音劃破夜色,說要帶她回家。
    “甜妞不哭,咱們回家。”
    眼前的少年進入青春期以後迅速拔高了個子,臉上褪去最後一絲孩童的稚氣,下颌角的弧度日漸硬朗,從前就是日常寫着滿臉不高興的樣子,現在清瘦挺拔,五官輪廓變深,更是看起來不好接近了。
    唐棠聽瘦豇豆說,學校裏好多女生的偷偷喜歡沈星河,但是沈星河臉臭,敢跟他搭話的沒幾個。
    而現在,少年的聲音清潤篤定,眉眼在電筒的暖黃餘光中變得溫柔,他帶給唐棠的這份安定,就像夜色裏點亮了一盞燈,也像霜雪中架起了一堆火。
    唐棠一下子想起這幾年和沈星河的相處。
    沈星河雖然喜歡捉弄她,喜歡揪她的小辮子,但是看到她的鞋帶開了,沈星河會蹲下幫她系鞋帶,看到她削鉛筆割破了手,沈星河會翻箱倒櫃找止血藥,看到她不高興了,會逗樂子哄她。
    他對她就像家人一樣,實實在在是個值得信賴和依靠的大哥哥。
    “甜妞不哭。”沈星河走到唐棠面前,半蹲下去,用手背擦去唐棠圓潤的臉頰上未幹的淚水,“有沒有受傷?”
    “沒受傷。”唐棠點點頭,搖搖頭,“沒有。”
    唐棠想忍住不哭,但是眼中的淚水卻越來越多,她擡手擦眼淚,但是根本止不住。
    懂事和堅強,從來都是由挫折和苦難帶來,成長固然令人欣喜,傷痛卻也是最真實直接的第一感受。唐棠一直憋着的忐忑恐懼,終于因為沈星河的到來得到了釋放。
    唐棠開始是默默的流淚,逐漸變成低聲的抽泣,最後越想越委屈,索性仰着脖子張嘴大哭起來,“嗚哇……”
    沈星河靜靜地等她哭了一陣,說:“甜妞,你要不在地上打個滾兒?”
    沈星河剛從省城回來,那邊的氣溫比山岚低一點,他身上穿的是件長袖襯衣,他擡起袖子替唐棠擦眼淚,一本正經地說:“打個滾兒,才顯得是你二哥的親妹妹。”
    唐棠的二哥唐小武啊,有一回挨打的時候不服氣,渾勁兒上來了,在地上滾得跟外婆村裏碾玉米的石碾子一樣。
    起因是那個周末,唐武在大院裏收集了幾十本小夥伴們的連環畫,然後拿着張塑料紙,搬了個小馬紮,偷偷去人民廣場擺攤兒出租。生意還不錯,兩天掙了五毛錢,唐武喜滋滋,美得很,走起路來比旗杆上的旗子都飄。
    結果到了星期天晚上,唐志華檢查家庭作業,發現唐武一個字都沒寫,那當然要批評啊。
    唐小武掙了五毛錢,是個小款爺了,鼻孔朝天地說,讀書也是為了掙錢,他現在就掙錢了,哪裏不對了?
    不管唐志華怎麽講道理,反正這小子攥着五毛錢,梗着就是脖子不認錯。
    得,最後唐志華和孟麗雲男女混雙,拿着雞毛撣子一頓打。
    唐棠淚眼朦胧地看沈星河,這人眼睛裏帶着點兒笑,像是湖水映着幾顆星星,熠熠地閃着溫柔的光芒。
    “我三哥呢?”唐棠緩了一口氣,問道。
    “他沒事,我上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平安下山了。”沈星河怕唐棠還要哭,連忙說了遇到唐兵的事兒。
    結果,唐棠聽完如釋重負地點點頭,然後深呼一口氣,“嗚哇——”
    好嘛,哭得更大聲了。
    沈星河這個拿的了數學大獎,做的了飛機模型的學霸,難得地感到手足無措,他伸手撓撓後腦勺,最後無奈地嘆息一聲,抱住小小的姑娘,輕聲地安慰:“沒事兒了,有星河哥哥在呢……”
    “嗚嗚嗚……”唐棠的體力早已經透支,她像抱樹幹一樣抱住沈星河的脖子,靠到他肩膀上繼續嚎啕大哭。
    沈星河一直輕輕拍打唐棠的後背,一下一下地摸唐棠的後腦勺,耐心而又細致,“哥哥在呢,哥哥在……”
    最後,聽到唐棠吸鼻涕的聲音,沈星河終于變了臉色,一只手像捏皮球一樣撐開唐棠的臉,警告道:“不許在我衣服上蹭鼻涕!”
    然後,聲音帶了點慌張,“你是不是已經蹭了?這件襯衣是新買的,這才穿第一回!”
    唐棠心虛地站好,扭頭看向別處。
    她哭了有一陣了,又被這一下打岔,再哭是無以為繼了,就站在那兒一下一下地打着哭嗝,小身板兒跟着哭嗝有規律地抽抽。
    沈星河又心疼唐棠,又心疼襯衣,最後搖了搖頭,轉身背過去朝唐棠蹲下,“來吧,哥背你回家。”
    “吱吱吱!”
    “喵嗚~”
    “喵嗚~”
    不約而同地,路邊的樹林裏響起了三聲動物的叫聲。
    兩只大貓和猴子本來是和唐棠一起的,剛才看到沈星河的電筒光,出于動物的本能,它們其實已經做出了防禦和攻擊的姿态,只不過來的是沈星河,它們根據唐棠的反應,悄沒聲地躲進了旁邊的樹林裏。
    它們是野生動物,只是喜歡唐棠,并不是親近人。
    這會兒看到唐棠要走,都舍不得呢。
    唐棠趴到沈星河背上,正準備轉頭和動物們道別,忽然想起一個重要的事兒,說話的時候還帶着哭音,“金大友掉坑裏了。”
    “這不是被抓的人質嗎?”
    “你是怎麽逃出來的?”
    “什麽坑?在哪裏?”
    問這幾句的,是幾位警察同志。
    快到頂上的這一道彎太急,而三輪摩托車最大的缺點就是急轉彎時容易出事故,所以警察同志們把侉子停在了這道彎的下面,然後進了林子裏。
    這會兒出來,是因為在林子裏撿到了土槍。
    帶沈星河上來的兩位警察同志也在其中。
    “坑在哪裏呢?”唐棠趴在沈星河背上,她壓根兒不敢去看金大友在哪兒,所以只能問旁邊的兩只大貓和猴子。
    不過在警察同志和沈星河的眼裏,唐棠這是在自言自語。
    猴子在樹杈上蹲着的,給唐棠指了個方向,“吱吱吱!”
    有一只大貓也說:“喵嗚~”
    唐棠聽明白了,轉頭跟警察同志說:“在一個捕獵坑裏,他爬不上來。”然後伸手指着林中某個方向,說:“在那邊。”
    “他是——”有個警察同志想問金大友怎麽掉下去的,不過抓人更緊要,所以大家互視一眼,握好槍重新鑽進了林子裏。
    走之前,還不忘叮囑沈星河:“你先背着你妹妹下山,搜山的隊伍已經快到山頂了,走一會兒就能遇到人。”
    對着警察同志,沈星河又恢複了平時的樣子,點點頭,簡練地答:“好。”
    唐棠拍拍沈星河的肩膀:“星河哥哥,你先放我下來。”
    以前不管大人們怎麽教,唐棠都是大喇喇喊沈星河,第一次喊哥哥,還有點別扭。
    沈星河倒是沒在意,只是問:“怎麽了?”
    唐棠想和動物們道別,但是這也沒法說,于是,她找了個借口,別別扭扭地說:“我,我想上廁所……”
    好吧,沈星河把唐棠放下來,把電筒給唐棠,然後自個兒退開了十幾米背對着,還大聲說:“別進林子,小心有蛇啊!”
    “嗯!”唐棠應了聲,站在林子和路相接的地方,拉一拉猴子的手,“謝謝小猴子!”
    兩只大貓就跟争寵一樣,一個占了唐棠的左腿,一個占了唐棠的右腿,用腦袋使勁兒蹭,唐棠忍不住想,這要是養到家裏,會不會蹭成杜水生那樣的禿頂啊?
    當然,她不會養到家裏,那是她的家,不是野生動物的家。
    “我會來看你們的!”唐棠使勁兒地薅兩只大貓的皮毛,兩只大貓都舒服地躺在地上露出了肚皮,結果躺下的時候挨到了對方,免不了,又用後腿使勁兒蹬對方。
    “甜妞?”沈星河擔心唐棠,遠遠地喊了聲。
    “哎!”唐棠和動物朋友們告別好了,啪嗒啪嗒地朝沈星河跑過去。
    初秋的山林夜晚,蟲鳴唧唧,夜鳥啁啾,有些叫聲唐棠聽得懂,有些她也不明白。
    蒼穹渺遠,大地無垠。
    極度的困倦和疲憊,讓唐棠分不清虛實,她唯一可以正确感知的,是沈星河的少年人的單薄卻不瘦弱的脊背傳來的溫熱和堅實。
    她靠在沈星河的背上,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等醒來時,已經到山下了。
    “甜妞!”唐棠在唐兵的嗷嗷叫喚中艱難地睜開眼。
    她看到孟麗雲、唐志華、大彪爺爺,還有好多家屬院的人,大家都看到她,都是松了一口氣的模樣。
    周圍還有好多家長抱着孩子一起抹眼淚,也不知找齊孩子們沒有,到處都亂哄哄的。
    “來了來了!”有人大聲喊道。
    所有人都朝那邊看過去,唐棠也不由得伸長脖子。
    原來是警察同志抓到金大友,給他戴了手铐,要押到警車那邊。
    金大友被押着經過唐棠他們身邊時,忽然頓住了腳步。
    他的目光停在謝娟娟的書包上。
    那個包是猴子給的,裏面有吃的,為了以防萬一,唐棠沒有丢,後來就給帶下來了。
    這會兒正準備交給警察呢。
    金大友先是看着唐棠恍然大悟,繼而滿臉震驚,最後沉默幾秒鐘,滿臉落寞、自言自語地說:“沒想到,我竟然栽在一個七歲的小女娃手裏……”
    金大友腦子轉的快,看到謝娟娟的書包的一瞬間已經給自己解開了心裏的謎團——
    在山上的時候,是唐棠趁他不備故意搶了書包,目的是将他誘到捕獵坑邊上,再從後面用頭将他頂進了坑裏。
    臨危不亂,一環扣一環。
    警察同志強行拉走金大友,“快走!”
    金大友被帶着往前走了幾步,突然扭着脖子沖唐棠喊:“小丫頭,我竟然栽在你手裏!”
    唐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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