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来人往的宁波街头,一辆素色的马车，静静地停在路边,若不是马车夫还在车上坐着，旁人定然以为这辆低调朴实的车中没有人。
车中一年轻的男子，正坐在车中，他的视线，却远远地看着不远处的同福大酒楼，或者说，看着同福酒楼二楼的窗子处,看得十分出神。
他的身旁,有一个俊秀小厮,正麻利地给他泡茶。
见自家少爷盯着人家酒楼,还以为他是艳羡别个生意好,便主动道：“少爷若是想了解这同福酒楼妙在何处，为何能让食客和住客们流连忘返，可进里头去看看，尝一尝里头的美食，听一听里头的说书和小曲儿。”
南思衡这才略略回神,嘴角弯了弯,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怎么会不知道同福酒楼的好？他吃这酒楼里相似的菜色,有八*九年，听里头说书故事，也听了好些年,他就是那样长大的。
南思衡张嘴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涩得紧,几乎发不出声儿来,赶紧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
他不敢踏进这同福酒楼，也不敢去见心心念念的故人。
过了许久，南思衡才低声吩咐道：“走吧，回去。”
小厮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地敲了敲马车壁，命车夫驾着马车回去。
回到落脚的住处，南思衡刚下马车，就有下人来传话道：“少爷，老爷命小的来传您过去。”
南思衡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与不耐烦，不过须臾便归于平静，道：“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进了宅子，南思衡径直就去主院。
待跨进院门，南思衡的身体，习惯成自然地塌腰缩肩，整个人都显得胆小谨慎了许多，也显得气势弱了不少。
最初小厮还不太懂，不过如今已经习惯了，也只乖乖地跟在自家少爷身后。
两个人进了院子的正屋，小厮留在外头，南思衡独自一人进去了。
南思衡进屋前，就有一个美貌的侍婢正好端着药碗出来，身段婀娜，眉眼风情，甚至在撂下帘子的时候，还不忘冲着南思衡抛了一个媚眼。
南思衡压下心头的嫌恶，低眉顺眼地进了屋子。
这老头子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了，也不忘好色的本性。
“衡儿，你回来了？”这话像是一个父亲在关心儿子，南思衡却听不出有什么温情。
南思衡拱手道：“是，父亲，儿子回来了。”
“下午去巡视的两个铺子，是个什么情况？”
南思衡故作紧张了一会儿，似乎想了一会儿，才编出了对答的话语一般：“回父亲，两家铺子的掌柜，都是可靠可信之人，两个铺子的账目，也一应正常运转，儿子瞧着一切都如往常一样。”
对方听了，嗬嗬地笑了几声，又忍不住咳喘了几下，才道：“好，好，此次是你第一次独自巡视铺面，底下有些人，多的是阳奉阴违的手段，回头我再教教你，如何应对那些刁钻的下人。”
“是，父亲。”南思衡乖乖应道。
只听到里面又咳了两声，才又语气温和道：“衡儿啊，我的就是你的，往后这些家业，都是你的，所以你要尽心一些……”
南思衡垂着头，忍着内心的恶心，依旧语气乖顺地应道：“是，父亲。”
对方好像满足了，才道：“好了，你去歇着吧。”
南思衡一直勾着肩，一直到出了这院子，才敢放松了下来，恢复了身如玉树的姿态。
回到院子里，刚刚随自己出门的小厮却不在，南思衡也不在意，那小厮虽然是贴身伺候自己的，但也是那老头子的眼线，此时定然是被那老头叫去问话了。
南思衡坐在窗前，看着眼前那一树合欢花，就觉得十分荒唐。
那个老头子，是他所谓的亲爹，因为没有别的儿子，才将他接回来，想让他继承家业。可如今自己病得无法出门了，依旧把自己这个找回来的儿子当敌人一样防着，还不如对下面的人信任。
南思衡闭了闭眼睛，今日看到的同福酒楼的门额，就浮现在眼前。
今日，是离开京城后这几年来，他离南音姑姑最近的一次了，故人近在眼前，他却不敢上前去相认，不仅仅是因为，老头子现在还活着，还能一句话收回所有，还因为他不敢面对故人，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当初对自己十分关心疼爱的姑姑。
再多想一分，眼前就会浮现出母亲那通红的双目，似乎在无声地质问，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那个所谓的亲生父亲一派人来，他就心甘情愿地上车跟着走了！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响动，只听到那个随他出门的小厮在问另一人：“少爷呢？”
“少爷正歇着呢，你莫要去扰了他。”
南思衡立马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情绪，面色也恢复了平静。
这样压抑的日子，从十岁到现在十五岁，他已经捱了五年了。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过着，南思衡留意着同福酒楼的情况，直到南音和齐格离开宁波的那一日，他依旧没有上前去搭话，只看着他们的车马离开了宁波，看着是继续南下去了。
看着南音他们越来越远的背影，南思衡有一种追上去的冲动，他死死地压抑着心中的那股欲望，他已经忍了五年，不能前功尽弃了！
老头子的病虽然未见好转，但也一直用药吊着命，他虽然对自己的儿子抠门，但为了自己的小命，却是舍得千金求药的，如此延绵了两年多，才终于咽了气。
那些虎视眈眈的亲戚、下属等人，本以为难对付的老头子一死，唯唯诺诺的庶子立马就能被他们撕碎。
未料想到，在老头子葬礼刚办完，连七七都未过，这个一直显得格外懦弱不担事的庶子，就以嫡母与家中账房私通多年，从公账中挪走十数万两白银为由，一杆子黜落了无数人。
在烛光闪烁的祠堂内，虽满身绸缎，满头珠翠的嫡母，早已经双鬓斑白，指着南思衡的鼻子大骂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就是回来找我报仇的！”
南思衡此时全无平日里怯弱之象，腰直身正，语气平静地反问：“你这么说，就是承认当年我母亲和我姐姐的事，都是你做下的了？”
嫡母顿时被噎住，忍不住浑身颤抖了起来。
当初南思衡的母亲，也就是凤歌，之所以怀着身孕流落到京城，就是她做下的。而凤歌之所以疯傻，就是亲眼目睹了女儿被她命人戕害而死。
她恨啊，为什么自己出身官家，却生不出儿子，凤歌一个扬州瘦马，却能顺利生下继承家业的男孩？命运为何那般不公！这家业，本就是老头子靠着她娘家的关系与助力，才挣下来的，都应该留给她的儿子才是！不该给凤歌那个贱人的儿子！
看着嫡母狰狞的表情，南思衡略思量，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费尽心机，结果落得一场空，是我娘的错？甚至怨恨你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没能生个嫡子出来？”
嫡母一愣，看向南思衡的眼神，愤恨中多了一些畏惧和恐慌。她怀疑，南思衡能看透自己的想法，是有什么特异的本领，不然怎么那么大家业，一下子就落到他的手里去了？
南思衡看着她表情的变换，也猜到了她心中的做什么想法，为什么这么想，顿时露出有些释然，又有些嘲讽的念头。
果然姑姑说得对，这个时候的许多女人，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深陷这个时代的规矩中，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规训乖了，已经被牵着鼻子走了。
就像他这个嫡母，怪凤歌，怪南思衡这个庶子，怪自己的肚子，怪所有人，就是不怪死掉的老头子，不怪这个世界。她怪了身边所有无辜的人，真正的罪魁祸首，她却从未意识到是谁。
这样的人，却是让人觉得悲哀又同情。
“你……你这个妖孽，你……你是什么鬼上身了，还是被妖怪迷了？！”嫡母突然歇斯底里地骂了起来。
南思衡摇了摇头：“我知道这些，只是因为，我比你看得清楚，想得清楚罢了。你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落到这个田地，也算是你的报应了。”
说完，南思衡命人将她拖了下去。
转过身瞥了一眼身后那层层叠叠的木头牌子，南思衡心中没有一点敬畏和害怕，只有嘲弄和讥讽。
虽然他是这家的儿子，可却从未把自己当做这一家的人，他们家确实是算得上断子绝孙了，因为没有人会再供奉他们了。
那个挪用银钱的账房，被送去了官府，而嫡母，南思衡也没下死手，只是把她送到了庄子上去养着了，身边除了留了两个扫洒的仆妇，其他一概人等都被打发了出去，那奴婢环绕的日子，也算是到了头了。
花了几个月时间，将从老头子手里接手来的产业整饬了一番，变卖掉了一部分产业，留下了丝织品、苏绣、粮铺等几个重要的产业，整个家里的生意就清爽了许多。
***
这一年的天气转凉时，于银莲正在苏州的家中，领着下人将夏装换成秋装，又计划着筹备冬装一事，陈老板难得没出去应酬，而是在一旁带着女儿故事书。
正在这时，门房送来了一个请柬：“老爷，夫人，有人上门子来递了个请柬，道是做丝绸生意的南老板，想请您二位去他的生辰宴。”
“南老板？”于银莲手上的动作停下了，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老陈，咱们认识的人里面，有姓南的老板吗？”
陈老板笑了笑，道：“咱们认识的姓南的很多，但做生意的老板没有。你若说是嘉惠，她倒是勉强算个老板。”
于银莲去了他一声，道：“先看看情况再说，或许是借机和咱们搭上生意关系的呢？”
陈老板觉得也行，反正他们做生意的，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就算是要拒绝，也要先把状况弄清楚才行。
门房将请柬递了进来，于银莲展开一看，道：“设宴还是在同福酒楼，估计是知道同福酒楼与咱们的关系的，真奇怪，这个南老板似乎很了解咱们，但咱们却不清楚他是谁。”
陈老板看出了自己媳妇的心思，问道：“怎么了？好奇了人家身份了？”
于银莲眼睛一转，没有答话，陈老板便笑着道：“行行行，咱们就去赴宴一回，反正也是咱们的地儿，不怕他做什么。”
于银莲这才露出笑容来：“好的！”
待过了一会儿，于银莲猛地想起了什么，又摇摇头道：“不会的，怎么会那么巧呢？”
“怎么了？你想到是谁了？”
于银莲道：“我倒是想起了善堂一个孩子，也是那一日生辰。”
陈老板也未在意，只道：“善堂的孩子那么多，几乎日日都有人过生辰，同了生辰也不奇怪。”
于银莲觉得有道理。
两个人做好了决定后，就回了帖子，三日后，便带着官样文章的寿礼，准时去了同福酒楼。
等小二将夫妻两人带去了包间，于银莲还很惊讶：“这包间我记得是用来谈生意的小包间，为何生辰宴会定在这儿？”
小二和夫妻二人熟悉，笑着答道：“那位客人说只想与至亲好友聚一聚，没有请太多人，所以就定在这松泉听风了。”
于银莲和陈老板顿时面色古怪起来，什么至亲好友？他们两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门亲呢？
等进了包间，就看到有一个身长玉立的男子，站在窗前远眺着，那背影一看就十分年轻，倒像是二人子侄辈儿的。
夫妻两个眉来眼去了一会儿，还没打清楚官司，对方已经听到声音，转过身来了，语气显得有些热情道：“陈老板，于……老板娘。”
夫妻两个脑子里转的飞快，脸上已经堆起了程序式笑容：“南老板，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一看两个人的样子，南思衡就知道他们两没认出自己，想想也是，差不多八年没见了，人家一下子没认出自己来，也很正常。
双方客气了一番后，很快就命小二上菜了。
除了一些淮扬菜，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就是生辰蛋糕。
这个蛋糕也是同福酒楼的特色了，同福酒楼将它带到了南方以后，也引起了许多酒楼点心铺子之类的模仿学习，但一般人学不了。
毕竟京城里的那些厨子们，那么多年都没有破解这个奶油蛋糕的做法。
很快，蛋糕就被送了过来，上面还十分不符合年纪地放了个阿凡提和小毛驴。
如今阿凡提的故事，也算是传遍了大江南北，聪明风趣的阿凡提是孩子们喜欢的故事人物之一。
于银莲看着那个阿凡提好一会儿，又看了南思衡好几年，又看向阿凡提一会儿，如此反复多次后，才忍不住开口道：“你……你……”
南思衡以为觉得自己这个年纪还要阿凡提，显得很奇怪，便道：“哦，这个阿凡提是我从小就很喜欢的故事，让二位见笑了。”
“不是不是，你说你姓南？”于银莲感觉自己脑子里有点要打结了。
南思衡点了点头：“是的。”
“你……你跟你爹姓的吗？”于银莲这样问显得十分没礼貌，但她没得顾上这些了。
南思衡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不是跟我爹姓，也不是跟我娘姓，是我娘让我跟我们母子一个恩人姓的。”
于银莲顿时感觉脑子里轰地一声：“你……你……你是思衡？！”
陈老板也才反应过来，大吃一惊，声音都变了调：“什么？他是思衡？一点都不像啊！”
于银莲忍不住拍了自己男人一下：“你仔细看他眉眼啊！就是思衡啊！只是长开了！他那个眼睛啊，跟他娘一模一样！凤歌的眼睛可好看了，你仔细看看！”
陈老板忙道：“我一个男人，怎么能盯着凤歌眼睛瞧？她眼睛长什么样儿我不知道啊！”
于银莲差点被自己男人气死。
南思衡闷闷地笑了一会儿，才道：“我一直在等着，于阿姨你什么什么时候认出我呢，还以为你今晚认不出我了。”
于银莲顿时把应酬时的姿态全都抛了，一屁股做到了南思衡身边，还把椅子拉的更近了一些，伸手就去拧南思衡的脸颊：“你呀你！竟然敢这样对你于阿姨！回头我就去跟你娘告状去！”
南思衡任由她拧，脸上依旧笑着：“去吧去吧，反正她肯定生我的气。”
于银莲听到他这么说，手上一顿，然后把手缩了回来，道：“你娘确实该生你的气，你当年怎么就走得那么决绝呢？你娘哭了好久，天天眼睛都红红的，连姑姑都担心你娘眼睛会哭瞎了去。”
南思衡顿时眼睛一酸，喉咙里也哽咽住了：“我……”
陈老板这才回过神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于阿姨说的都是真的，为了这事儿，我们还在京城多逗留了两个月，生怕你娘出什么事儿。”
南思衡顿时紧张地问：“那她还好吗？没事儿吧？”
于银莲抹了抹红红的眼眶，道：“当然没事儿！要是有事儿，我认出你来时，就要先去后厨摸菜刀先砍你两刀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崽子！”
说着，于银莲又捶了他好几下。
陈老板忙拦着道：“好了好了，银莲你快停下，别把孩子给打坏了。”
南思衡苦笑着道：“阿姨打我是应该的，是我做得不对。”
他这么说，于银莲反而不打了，看得出南思衡是真心认错，她就出了气了。
终于认了亲，这生辰宴也显得亲密了许多。
这至亲朋友，也是没说错。
说完了从前的事儿，于银莲又问南思衡，这些年过得如何，父亲那边有没有为难他之类的。
南思衡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些，夫妻两个虽然觉得肯定没说的那么简单，但也尊重南思衡的想法，便没有追问。
一顿饭吃完，终于恢复了八年前的亲昵，于银莲让南思衡上自己府里住，南思衡也答应了。
陈老板说起北上回京的事儿，南思衡道：“我跟陈叔和阿姨一起回京城吧。”
于银莲哼道：“你不敢一个人回去，是怕你娘打你吧？我可先告诉你，你娘要是打你，打断腿我都不带拦着的。”
南思衡汗了一下，于阿姨在商场久了，这性子是越发地泼辣了。
为了让母子两尽快相见，于银莲对生意的事儿也没那么着急忙慌了，等过了两三个月，就火急火燎地回京城了。
信是早已经送回京城了的，所以南音、凤歌等人都知道，这回南思衡要跟着于银莲她们一起回京城了。
南音问凤歌要不要去城门口接一下，凤歌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当初是那孩子对不起她，她干嘛急着上赶着？
但南音知道，凤歌屋里的灯会亮到大半夜，是在给南思衡做棉袄了，生怕他多年未回京城，受不了京城这冬天的寒冷。
这为娘的心情啊，都在那半夜的灯光里，在一针一线的针脚里。
待到十二月初，一行人就到了京城了，直接就奔着善堂来了。
南思衡一到善堂门口，看到那大门，本来还能维持住的表情，就完全崩了。
当初他就是在这个门口上了马车，离开了亲娘，亲娘在马车上追了好一段路，让他下车，他也狠心没下去。
待下了马车，南思衡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框边的那个身影，泪水顿时流的更凶了，直接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咚”地一声跪下：“娘！”
凤歌扶着门框，早已经抖成了筛子，她美丽的凤目中饱含着泪水，咬着牙也难以抑制地呜咽出声，最后还是忍不住，俯下身保住了儿子的双肩：“衡儿！”
众人看着这母子重逢的一幕，无一不被感动到，无一不眼眶湿润，双目微红。
这附近的人，都知道凤歌有多难，都为她能再次见到儿子而高兴。
母子两在门口抱头痛哭了好一会儿，引得不少人来围观了，于银莲才上前道：“好了好了，在这风口上吹着也不是个事儿，快进去吧，有什么话，还是要关起门来说才合适。”
这个时候，南思衡才歪歪扭扭地爬了起来：“娘，我有许多事要跟你说。”
凤歌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儿定然是受了不小的委屈了。”
南思衡站起来后，母子两相携朝着善堂内走去，南思衡看着善堂内的情况，只感觉这里跟八年前没多少区别，就是数木更加高大了。
众人送母子两回屋，有人劝解道：“你们母子再会了就好，再会了就好啊！”
“是啊，多不容易啊，两个人都不容易！”
也有人为她们高兴：“这可真是一桩大喜事儿啊！”
“可不是嘛？我还以为思衡那孩子不回来了呢！”
……
众人将母子两送到门口，凤歌谢过了大家的好意，母子两进了门，把门一关，外人的热情都关在了门外，凤歌脸上笑容一收，转身就对南思衡喝道：“你给我跪下！”
南思衡浑身一抖，脑子还没转过来，身子却已经干脆利落地跪下了。
回过神来的南思衡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些根植在骨子里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
对于儿子的思念都已经发泄出来了，凤歌脸上此时只有薄怒：“八年！八年了！你一封信都不曾捎回来，我看你早就把你娘给忘了，你还回来作甚！”
南思衡：……
“对不起，娘，我错了。”南思衡干脆利落地认错道，不像小时候那么犟嘴了。
凤歌一身气势，突然就消了下去，看着儿子垂头丧气的样子，凤歌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这次认错倒是快，在外面学懂事了？你不说我也知道，那一家没一个好相与的，你就是想捎信给我，那边也不会乐意。”
南思衡没吭声，这八年里，他当然也想娘，但一方面是因为不方便，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演戏，蒙蔽老头子，所以才狠着心没跟京城有往来的。
凤歌直接在椅子上坐下了，道：“你跟我说说，这些年都怎么过的？”
南思衡正要开口，凤歌又补充道：“别用你糊弄银莲的那些话来糊弄我，银莲不认识那家人，你娘我是在他们手底下吃了许多苦头的。我不信他们对着你，就能改了性子。”
说这话的时候，凤歌冷笑连连。
虽然这么多年，她早已经从早年不堪的过往中走出来了，但那些事儿依旧深深地刻在她心里，致死难忘。
南思衡的肩膀顿时垮了一些，收起了自己编好的词儿，老老实实从自己离开京城讲起，讲自己被接到了江浙之后，就被老头子送去书院书，刚开始他不知情况，所以展现出聪明伶俐的本性，结果被嫡母和各方明里暗里针对欺负。
后来他学聪明了，开始装懦弱，装好拿捏，装好控制，天天戴着面具过日子。
然后他惊讶地发现，他变得不那么好了，不仅欺负和针对的现象少了，连老头子都对他更好了。
凤歌听到这里，嫌弃得直撇嘴：“那脓包还以为自己是皇帝呢，家里的那点子东西像皇位一样金贵，担心儿子会抢呢！当今圣上都没怕这些的，他倒是怕得很，呸！”
接下来就是一些筹谋和计划的事儿，如何收集嫡母挪用公账银钱的证据，如何把其他人也拉进去，如何将他们一气儿收拾了。
听到这里，连凤歌都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这时候凤歌才注意到，自己竟然因为担心儿子，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幸好南思衡没怎么注意到。
“所以，你当年死活不肯下车，就是为了去吃那些苦头的？”凤歌故意道。
南思衡知道，这个是他娘的心结，已经困扰了她八年了。
于是南思衡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凤歌的脸，认认真真解释道：“娘，我当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给你，还有姐姐报仇。我当时想着，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我都要把他们欠你和姐姐的讨回来！”
凤歌愣住，她没想到，儿子心里竟然是这个想法。
关键是，南音也用这个理由劝过她，她却一直不肯信，她觉得儿子那个时候才十岁，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打算？
可是现在，儿子亲口说了出来，让凤歌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她看着南思衡，南思衡继续解释道：“我知道那家人对娘做过的事，是娘心里最难跨过去的坎儿，我想帮娘把那个坎儿给埋了，填了，让娘以后心里都舒舒坦坦的，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凤歌眼里泛出泪水，嘴上却骂道：“你傻呀！我怎么想要你去做那些？我只想你好好过日子！”
“可是娘心里不高兴，我就没法好好过日子！”南思衡立马道。
凤歌顿时愣住，责备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起来吧！膝盖疼不疼？”
南思衡膝盖是很疼，在门口的那一跪，再加上在屋子里跪了这么久，膝盖早就疼的不行了，但他看到娘很高兴，所以他摇了摇头。
凤歌无奈道：“傻孩子，那些人把你教傻了，都会跟娘撒谎了。”
小时候磕着碰着了，都是哭着来找娘要安慰的。
待母子两个情绪稳定了一些后，凤歌这才问起南思衡对他嫡母的处置。
南思衡道：“我把她放在乡下庄子养着了，跑是跑不掉的，虽然能吃饱穿暖，但比从前的日子要难过许多。娘，你要是想跟她报仇的话，我帮你……”
凤歌直接打断他的话道：“不用了，就这么着吧。记得给她弄个小佛堂，让她给你姐，还有那些被她害死的人，念往生经、地藏经，初一十五烧香烧纸钱祭拜。”
从前凤歌也怨恨主母，相对于对老头子的怨恨，对这个直接害死女儿的凶手恨得多得多。
但这些年，她也慢慢明白过来了，相对于主母，死男人才是罪孽深重。
南思衡点了点头，道：“我待会儿就叫人去安排。现在那些产业都落到我的手里了，就不再是他家的了，娘，按照他们的意思，他家是真的断子绝孙了。”
嫡母生了女儿，但都出嫁好些年了，也管不了娘家什么事儿。
从血脉上来说，也不算断子绝孙，但那些人只认儿子，在他们的认知里，就是断子绝孙了。
否则，也不会费了老大劲儿，把南思衡找回去，又要他继承家业，又要防备着他了。
母子两说完话出来，南音已经来了，对着南思衡打量了许久，才道：“不错不错，主要继承了你娘的基因，你父亲那边的基因倒是不怎么明显。”
南思衡：……
姑姑说的话总是让他觉得有些难懂。
不过，现在能光明正大地看着姑姑，能和她说话，坐在一起吃饭，南思衡才感觉，自己是真的完成了夙愿了，可以开开心心和这些家人至亲们在一起了。
南思衡在京城过了年，年后要回南方去打理生意，想让凤歌一起走，凤歌却不肯走，她习惯了待在善堂，习惯了照顾那些女孩子们，看着她们越长大越明事理，然后在南音的引导和帮助下，走向不同的哦工作岗位，凭着双手挣钱养活自己，就觉得十分开心。
去到南边，凤歌会想起年轻时的遭遇，心里就抵触。
南思衡想把产业卖了，来京城陪着娘，也被凤歌拒绝了：“我看你说起做生意的那些事儿，眼睛里就有光，说明你还是很喜欢这个事情的，反正那些产业都不算死人的了，都是你的，你就好好经营吧！”
八年前，儿子决绝离开，凤歌心碎欲死，八年后，再送儿子离开，凤歌只有满心的祝愿和期盼，希望儿子一切都好，平平安安。
这不仅是因为儿子长大了，也因为凤歌自己长大了，这些年，她终于把自己的精神和灵魂养大了。
南思衡的生意，和南音、陈老板等人的生意合作到了一起，南思衡手里的丝绢产业确实很不错，还有几间很有技术的染坊，而南音、陈老板手里握着各种卖货的渠道，特别是海外生意，在南音的人脉加持下，真是越做越好了。
于是南思衡手里的丝绢等布料，还有精美的绣花等产品，通过南音的海外贸易渠道，被翻了几倍价格卖到了欧罗巴，欧罗巴人也为东方这种精致华美的布料和绣工倾倒。
再后来，胤禟弄出了蒸汽纺纱机和蒸汽织布机以后，缫丝的机器也一并给弄出来了，给南思衡这边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南思衡生意是越做越大了，但在感情上却极为简单，只找了一个合心意的女子成亲，生下了一儿一女后，便不再追生了。
凤歌也尊重夫妻二人的做法，一直到了老年时，南音邀请凤歌坐蒸汽火车去南方，凤歌才重新踏上了南下的旅途。
作者有话要说
不过现实里好像是儿子不太能理解母亲的痛苦哈……
越来越接近完结了！有些激动。
我会在下一篇文文《我靠捡垃圾纵横修真界》等仙女们哦~进专栏就可以看到啦~
感谢在2024-03-1520:57:40~2024-03-1620:57: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眠北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在人来人往的宁波街头,一辆素色的马车，静静地停在路边,若不是马车夫还在车上坐着，旁人定然以为这辆低调朴实的车中没有人。
车中一年轻的男子，正坐在车中，他的视线，却远远地看着不远处的同福大酒楼，或者说，看着同福酒楼二楼的窗子处,看得十分出神。
他的身旁,有一个俊秀小厮,正麻利地给他泡茶。
见自家少爷盯着人家酒楼,还以为他是艳羡别个生意好,便主动道：“少爷若是想了解这同福酒楼妙在何处，为何能让食客和住客们流连忘返，可进里头去看看，尝一尝里头的美食，听一听里头的说书和小曲儿。”
南思衡这才略略回神,嘴角弯了弯,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怎么会不知道同福酒楼的好？他吃这酒楼里相似的菜色,有八*九年，听里头说书故事，也听了好些年,他就是那样长大的。
南思衡张嘴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涩得紧,几乎发不出声儿来,赶紧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
他不敢踏进这同福酒楼，也不敢去见心心念念的故人。
过了许久，南思衡才低声吩咐道：“走吧，回去。”
小厮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地敲了敲马车壁，命车夫驾着马车回去。
回到落脚的住处，南思衡刚下马车，就有下人来传话道：“少爷，老爷命小的来传您过去。”
南思衡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与不耐烦，不过须臾便归于平静，道：“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进了宅子，南思衡径直就去主院。
待跨进院门，南思衡的身体，习惯成自然地塌腰缩肩，整个人都显得胆小谨慎了许多，也显得气势弱了不少。
最初小厮还不太懂，不过如今已经习惯了，也只乖乖地跟在自家少爷身后。
两个人进了院子的正屋，小厮留在外头，南思衡独自一人进去了。
南思衡进屋前，就有一个美貌的侍婢正好端着药碗出来，身段婀娜，眉眼风情，甚至在撂下帘子的时候，还不忘冲着南思衡抛了一个媚眼。
南思衡压下心头的嫌恶，低眉顺眼地进了屋子。
这老头子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了，也不忘好色的本性。
“衡儿，你回来了？”这话像是一个父亲在关心儿子，南思衡却听不出有什么温情。
南思衡拱手道：“是，父亲，儿子回来了。”
“下午去巡视的两个铺子，是个什么情况？”
南思衡故作紧张了一会儿，似乎想了一会儿，才编出了对答的话语一般：“回父亲，两家铺子的掌柜，都是可靠可信之人，两个铺子的账目，也一应正常运转，儿子瞧着一切都如往常一样。”
对方听了，嗬嗬地笑了几声，又忍不住咳喘了几下，才道：“好，好，此次是你第一次独自巡视铺面，底下有些人，多的是阳奉阴违的手段，回头我再教教你，如何应对那些刁钻的下人。”
“是，父亲。”南思衡乖乖应道。
只听到里面又咳了两声，才又语气温和道：“衡儿啊，我的就是你的，往后这些家业，都是你的，所以你要尽心一些……”
南思衡垂着头，忍着内心的恶心，依旧语气乖顺地应道：“是，父亲。”
对方好像满足了，才道：“好了，你去歇着吧。”
南思衡一直勾着肩，一直到出了这院子，才敢放松了下来，恢复了身如玉树的姿态。
回到院子里，刚刚随自己出门的小厮却不在，南思衡也不在意，那小厮虽然是贴身伺候自己的，但也是那老头子的眼线，此时定然是被那老头叫去问话了。
南思衡坐在窗前，看着眼前那一树合欢花，就觉得十分荒唐。
那个老头子，是他所谓的亲爹，因为没有别的儿子，才将他接回来，想让他继承家业。可如今自己病得无法出门了，依旧把自己这个找回来的儿子当敌人一样防着，还不如对下面的人信任。
南思衡闭了闭眼睛，今日看到的同福酒楼的门额，就浮现在眼前。
今日，是离开京城后这几年来，他离南音姑姑最近的一次了，故人近在眼前，他却不敢上前去相认，不仅仅是因为，老头子现在还活着，还能一句话收回所有，还因为他不敢面对故人，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当初对自己十分关心疼爱的姑姑。
再多想一分，眼前就会浮现出母亲那通红的双目，似乎在无声地质问，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那个所谓的亲生父亲一派人来，他就心甘情愿地上车跟着走了！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响动，只听到那个随他出门的小厮在问另一人：“少爷呢？”
“少爷正歇着呢，你莫要去扰了他。”
南思衡立马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情绪，面色也恢复了平静。
这样压抑的日子，从十岁到现在十五岁，他已经捱了五年了。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过着，南思衡留意着同福酒楼的情况，直到南音和齐格离开宁波的那一日，他依旧没有上前去搭话，只看着他们的车马离开了宁波，看着是继续南下去了。
看着南音他们越来越远的背影，南思衡有一种追上去的冲动，他死死地压抑着心中的那股欲望，他已经忍了五年，不能前功尽弃了！
老头子的病虽然未见好转，但也一直用药吊着命，他虽然对自己的儿子抠门，但为了自己的小命，却是舍得千金求药的，如此延绵了两年多，才终于咽了气。
那些虎视眈眈的亲戚、下属等人，本以为难对付的老头子一死，唯唯诺诺的庶子立马就能被他们撕碎。
未料想到，在老头子葬礼刚办完，连七七都未过，这个一直显得格外懦弱不担事的庶子，就以嫡母与家中账房私通多年，从公账中挪走十数万两白银为由，一杆子黜落了无数人。
在烛光闪烁的祠堂内，虽满身绸缎，满头珠翠的嫡母，早已经双鬓斑白，指着南思衡的鼻子大骂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就是回来找我报仇的！”
南思衡此时全无平日里怯弱之象，腰直身正，语气平静地反问：“你这么说，就是承认当年我母亲和我姐姐的事，都是你做下的了？”
嫡母顿时被噎住，忍不住浑身颤抖了起来。
当初南思衡的母亲，也就是凤歌，之所以怀着身孕流落到京城，就是她做下的。而凤歌之所以疯傻，就是亲眼目睹了女儿被她命人戕害而死。
她恨啊，为什么自己出身官家，却生不出儿子，凤歌一个扬州瘦马，却能顺利生下继承家业的男孩？命运为何那般不公！这家业，本就是老头子靠着她娘家的关系与助力，才挣下来的，都应该留给她的儿子才是！不该给凤歌那个贱人的儿子！
看着嫡母狰狞的表情，南思衡略思量，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费尽心机，结果落得一场空，是我娘的错？甚至怨恨你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没能生个嫡子出来？”
嫡母一愣，看向南思衡的眼神，愤恨中多了一些畏惧和恐慌。她怀疑，南思衡能看透自己的想法，是有什么特异的本领，不然怎么那么大家业，一下子就落到他的手里去了？
南思衡看着她表情的变换，也猜到了她心中的做什么想法，为什么这么想，顿时露出有些释然，又有些嘲讽的念头。
果然姑姑说得对，这个时候的许多女人，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深陷这个时代的规矩中，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规训乖了，已经被牵着鼻子走了。
就像他这个嫡母，怪凤歌，怪南思衡这个庶子，怪自己的肚子，怪所有人，就是不怪死掉的老头子，不怪这个世界。她怪了身边所有无辜的人，真正的罪魁祸首，她却从未意识到是谁。
这样的人，却是让人觉得悲哀又同情。
“你……你这个妖孽，你……你是什么鬼上身了，还是被妖怪迷了？！”嫡母突然歇斯底里地骂了起来。
南思衡摇了摇头：“我知道这些，只是因为，我比你看得清楚，想得清楚罢了。你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落到这个田地，也算是你的报应了。”
说完，南思衡命人将她拖了下去。
转过身瞥了一眼身后那层层叠叠的木头牌子，南思衡心中没有一点敬畏和害怕，只有嘲弄和讥讽。
虽然他是这家的儿子，可却从未把自己当做这一家的人，他们家确实是算得上断子绝孙了，因为没有人会再供奉他们了。
那个挪用银钱的账房，被送去了官府，而嫡母，南思衡也没下死手，只是把她送到了庄子上去养着了，身边除了留了两个扫洒的仆妇，其他一概人等都被打发了出去，那奴婢环绕的日子，也算是到了头了。
花了几个月时间，将从老头子手里接手来的产业整饬了一番，变卖掉了一部分产业，留下了丝织品、苏绣、粮铺等几个重要的产业，整个家里的生意就清爽了许多。
***
这一年的天气转凉时，于银莲正在苏州的家中，领着下人将夏装换成秋装，又计划着筹备冬装一事，陈老板难得没出去应酬，而是在一旁带着女儿故事书。
正在这时，门房送来了一个请柬：“老爷，夫人，有人上门子来递了个请柬，道是做丝绸生意的南老板，想请您二位去他的生辰宴。”
“南老板？”于银莲手上的动作停下了，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老陈，咱们认识的人里面，有姓南的老板吗？”
陈老板笑了笑，道：“咱们认识的姓南的很多，但做生意的老板没有。你若说是嘉惠，她倒是勉强算个老板。”
于银莲去了他一声，道：“先看看情况再说，或许是借机和咱们搭上生意关系的呢？”
陈老板觉得也行，反正他们做生意的，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就算是要拒绝，也要先把状况弄清楚才行。
门房将请柬递了进来，于银莲展开一看，道：“设宴还是在同福酒楼，估计是知道同福酒楼与咱们的关系的，真奇怪，这个南老板似乎很了解咱们，但咱们却不清楚他是谁。”
陈老板看出了自己媳妇的心思，问道：“怎么了？好奇了人家身份了？”
于银莲眼睛一转，没有答话，陈老板便笑着道：“行行行，咱们就去赴宴一回，反正也是咱们的地儿，不怕他做什么。”
于银莲这才露出笑容来：“好的！”
待过了一会儿，于银莲猛地想起了什么，又摇摇头道：“不会的，怎么会那么巧呢？”
“怎么了？你想到是谁了？”
于银莲道：“我倒是想起了善堂一个孩子，也是那一日生辰。”
陈老板也未在意，只道：“善堂的孩子那么多，几乎日日都有人过生辰，同了生辰也不奇怪。”
于银莲觉得有道理。
两个人做好了决定后，就回了帖子，三日后，便带着官样文章的寿礼，准时去了同福酒楼。
等小二将夫妻两人带去了包间，于银莲还很惊讶：“这包间我记得是用来谈生意的小包间，为何生辰宴会定在这儿？”
小二和夫妻二人熟悉，笑着答道：“那位客人说只想与至亲好友聚一聚，没有请太多人，所以就定在这松泉听风了。”
于银莲和陈老板顿时面色古怪起来，什么至亲好友？他们两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门亲呢？
等进了包间，就看到有一个身长玉立的男子，站在窗前远眺着，那背影一看就十分年轻，倒像是二人子侄辈儿的。
夫妻两个眉来眼去了一会儿，还没打清楚官司，对方已经听到声音，转过身来了，语气显得有些热情道：“陈老板，于……老板娘。”
夫妻两个脑子里转的飞快，脸上已经堆起了程序式笑容：“南老板，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一看两个人的样子，南思衡就知道他们两没认出自己，想想也是，差不多八年没见了，人家一下子没认出自己来，也很正常。
双方客气了一番后，很快就命小二上菜了。
除了一些淮扬菜，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就是生辰蛋糕。
这个蛋糕也是同福酒楼的特色了，同福酒楼将它带到了南方以后，也引起了许多酒楼点心铺子之类的模仿学习，但一般人学不了。
毕竟京城里的那些厨子们，那么多年都没有破解这个奶油蛋糕的做法。
很快，蛋糕就被送了过来，上面还十分不符合年纪地放了个阿凡提和小毛驴。
如今阿凡提的故事，也算是传遍了大江南北，聪明风趣的阿凡提是孩子们喜欢的故事人物之一。
于银莲看着那个阿凡提好一会儿，又看了南思衡好几年，又看向阿凡提一会儿，如此反复多次后，才忍不住开口道：“你……你……”
南思衡以为觉得自己这个年纪还要阿凡提，显得很奇怪，便道：“哦，这个阿凡提是我从小就很喜欢的故事，让二位见笑了。”
“不是不是，你说你姓南？”于银莲感觉自己脑子里有点要打结了。
南思衡点了点头：“是的。”
“你……你跟你爹姓的吗？”于银莲这样问显得十分没礼貌，但她没得顾上这些了。
南思衡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不是跟我爹姓，也不是跟我娘姓，是我娘让我跟我们母子一个恩人姓的。”
于银莲顿时感觉脑子里轰地一声：“你……你……你是思衡？！”
陈老板也才反应过来，大吃一惊，声音都变了调：“什么？他是思衡？一点都不像啊！”
于银莲忍不住拍了自己男人一下：“你仔细看他眉眼啊！就是思衡啊！只是长开了！他那个眼睛啊，跟他娘一模一样！凤歌的眼睛可好看了，你仔细看看！”
陈老板忙道：“我一个男人，怎么能盯着凤歌眼睛瞧？她眼睛长什么样儿我不知道啊！”
于银莲差点被自己男人气死。
南思衡闷闷地笑了一会儿，才道：“我一直在等着，于阿姨你什么什么时候认出我呢，还以为你今晚认不出我了。”
于银莲顿时把应酬时的姿态全都抛了，一屁股做到了南思衡身边，还把椅子拉的更近了一些，伸手就去拧南思衡的脸颊：“你呀你！竟然敢这样对你于阿姨！回头我就去跟你娘告状去！”
南思衡任由她拧，脸上依旧笑着：“去吧去吧，反正她肯定生我的气。”
于银莲听到他这么说，手上一顿，然后把手缩了回来，道：“你娘确实该生你的气，你当年怎么就走得那么决绝呢？你娘哭了好久，天天眼睛都红红的，连姑姑都担心你娘眼睛会哭瞎了去。”
南思衡顿时眼睛一酸，喉咙里也哽咽住了：“我……”
陈老板这才回过神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于阿姨说的都是真的，为了这事儿，我们还在京城多逗留了两个月，生怕你娘出什么事儿。”
南思衡顿时紧张地问：“那她还好吗？没事儿吧？”
于银莲抹了抹红红的眼眶，道：“当然没事儿！要是有事儿，我认出你来时，就要先去后厨摸菜刀先砍你两刀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崽子！”
说着，于银莲又捶了他好几下。
陈老板忙拦着道：“好了好了，银莲你快停下，别把孩子给打坏了。”
南思衡苦笑着道：“阿姨打我是应该的，是我做得不对。”
他这么说，于银莲反而不打了，看得出南思衡是真心认错，她就出了气了。
终于认了亲，这生辰宴也显得亲密了许多。
这至亲朋友，也是没说错。
说完了从前的事儿，于银莲又问南思衡，这些年过得如何，父亲那边有没有为难他之类的。
南思衡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些，夫妻两个虽然觉得肯定没说的那么简单，但也尊重南思衡的想法，便没有追问。
一顿饭吃完，终于恢复了八年前的亲昵，于银莲让南思衡上自己府里住，南思衡也答应了。
陈老板说起北上回京的事儿，南思衡道：“我跟陈叔和阿姨一起回京城吧。”
于银莲哼道：“你不敢一个人回去，是怕你娘打你吧？我可先告诉你，你娘要是打你，打断腿我都不带拦着的。”
南思衡汗了一下，于阿姨在商场久了，这性子是越发地泼辣了。
为了让母子两尽快相见，于银莲对生意的事儿也没那么着急忙慌了，等过了两三个月，就火急火燎地回京城了。
信是早已经送回京城了的，所以南音、凤歌等人都知道，这回南思衡要跟着于银莲她们一起回京城了。
南音问凤歌要不要去城门口接一下，凤歌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当初是那孩子对不起她，她干嘛急着上赶着？
但南音知道，凤歌屋里的灯会亮到大半夜，是在给南思衡做棉袄了，生怕他多年未回京城，受不了京城这冬天的寒冷。
这为娘的心情啊，都在那半夜的灯光里，在一针一线的针脚里。
待到十二月初，一行人就到了京城了，直接就奔着善堂来了。
南思衡一到善堂门口，看到那大门，本来还能维持住的表情，就完全崩了。
当初他就是在这个门口上了马车，离开了亲娘，亲娘在马车上追了好一段路，让他下车，他也狠心没下去。
待下了马车，南思衡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框边的那个身影，泪水顿时流的更凶了，直接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咚”地一声跪下：“娘！”
凤歌扶着门框，早已经抖成了筛子，她美丽的凤目中饱含着泪水，咬着牙也难以抑制地呜咽出声，最后还是忍不住，俯下身保住了儿子的双肩：“衡儿！”
众人看着这母子重逢的一幕，无一不被感动到，无一不眼眶湿润，双目微红。
这附近的人，都知道凤歌有多难，都为她能再次见到儿子而高兴。
母子两在门口抱头痛哭了好一会儿，引得不少人来围观了，于银莲才上前道：“好了好了，在这风口上吹着也不是个事儿，快进去吧，有什么话，还是要关起门来说才合适。”
这个时候，南思衡才歪歪扭扭地爬了起来：“娘，我有许多事要跟你说。”
凤歌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儿定然是受了不小的委屈了。”
南思衡站起来后，母子两相携朝着善堂内走去，南思衡看着善堂内的情况，只感觉这里跟八年前没多少区别，就是数木更加高大了。
众人送母子两回屋，有人劝解道：“你们母子再会了就好，再会了就好啊！”
“是啊，多不容易啊，两个人都不容易！”
也有人为她们高兴：“这可真是一桩大喜事儿啊！”
“可不是嘛？我还以为思衡那孩子不回来了呢！”
……
众人将母子两送到门口，凤歌谢过了大家的好意，母子两进了门，把门一关，外人的热情都关在了门外，凤歌脸上笑容一收，转身就对南思衡喝道：“你给我跪下！”
南思衡浑身一抖，脑子还没转过来，身子却已经干脆利落地跪下了。
回过神来的南思衡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些根植在骨子里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
对于儿子的思念都已经发泄出来了，凤歌脸上此时只有薄怒：“八年！八年了！你一封信都不曾捎回来，我看你早就把你娘给忘了，你还回来作甚！”
南思衡：……
“对不起，娘，我错了。”南思衡干脆利落地认错道，不像小时候那么犟嘴了。
凤歌一身气势，突然就消了下去，看着儿子垂头丧气的样子，凤歌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这次认错倒是快，在外面学懂事了？你不说我也知道，那一家没一个好相与的，你就是想捎信给我，那边也不会乐意。”
南思衡没吭声，这八年里，他当然也想娘，但一方面是因为不方便，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演戏，蒙蔽老头子，所以才狠着心没跟京城有往来的。
凤歌直接在椅子上坐下了，道：“你跟我说说，这些年都怎么过的？”
南思衡正要开口，凤歌又补充道：“别用你糊弄银莲的那些话来糊弄我，银莲不认识那家人，你娘我是在他们手底下吃了许多苦头的。我不信他们对着你，就能改了性子。”
说这话的时候，凤歌冷笑连连。
虽然这么多年，她早已经从早年不堪的过往中走出来了，但那些事儿依旧深深地刻在她心里，致死难忘。
南思衡的肩膀顿时垮了一些，收起了自己编好的词儿，老老实实从自己离开京城讲起，讲自己被接到了江浙之后，就被老头子送去书院书，刚开始他不知情况，所以展现出聪明伶俐的本性，结果被嫡母和各方明里暗里针对欺负。
后来他学聪明了，开始装懦弱，装好拿捏，装好控制，天天戴着面具过日子。
然后他惊讶地发现，他变得不那么好了，不仅欺负和针对的现象少了，连老头子都对他更好了。
凤歌听到这里，嫌弃得直撇嘴：“那脓包还以为自己是皇帝呢，家里的那点子东西像皇位一样金贵，担心儿子会抢呢！当今圣上都没怕这些的，他倒是怕得很，呸！”
接下来就是一些筹谋和计划的事儿，如何收集嫡母挪用公账银钱的证据，如何把其他人也拉进去，如何将他们一气儿收拾了。
听到这里，连凤歌都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这时候凤歌才注意到，自己竟然因为担心儿子，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幸好南思衡没怎么注意到。
“所以，你当年死活不肯下车，就是为了去吃那些苦头的？”凤歌故意道。
南思衡知道，这个是他娘的心结，已经困扰了她八年了。
于是南思衡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凤歌的脸，认认真真解释道：“娘，我当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给你，还有姐姐报仇。我当时想着，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我都要把他们欠你和姐姐的讨回来！”
凤歌愣住，她没想到，儿子心里竟然是这个想法。
关键是，南音也用这个理由劝过她，她却一直不肯信，她觉得儿子那个时候才十岁，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打算？
可是现在，儿子亲口说了出来，让凤歌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她看着南思衡，南思衡继续解释道：“我知道那家人对娘做过的事，是娘心里最难跨过去的坎儿，我想帮娘把那个坎儿给埋了，填了，让娘以后心里都舒舒坦坦的，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凤歌眼里泛出泪水，嘴上却骂道：“你傻呀！我怎么想要你去做那些？我只想你好好过日子！”
“可是娘心里不高兴，我就没法好好过日子！”南思衡立马道。
凤歌顿时愣住，责备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起来吧！膝盖疼不疼？”
南思衡膝盖是很疼，在门口的那一跪，再加上在屋子里跪了这么久，膝盖早就疼的不行了，但他看到娘很高兴，所以他摇了摇头。
凤歌无奈道：“傻孩子，那些人把你教傻了，都会跟娘撒谎了。”
小时候磕着碰着了，都是哭着来找娘要安慰的。
待母子两个情绪稳定了一些后，凤歌这才问起南思衡对他嫡母的处置。
南思衡道：“我把她放在乡下庄子养着了，跑是跑不掉的，虽然能吃饱穿暖，但比从前的日子要难过许多。娘，你要是想跟她报仇的话，我帮你……”
凤歌直接打断他的话道：“不用了，就这么着吧。记得给她弄个小佛堂，让她给你姐，还有那些被她害死的人，念往生经、地藏经，初一十五烧香烧纸钱祭拜。”
从前凤歌也怨恨主母，相对于对老头子的怨恨，对这个直接害死女儿的凶手恨得多得多。
但这些年，她也慢慢明白过来了，相对于主母，死男人才是罪孽深重。
南思衡点了点头，道：“我待会儿就叫人去安排。现在那些产业都落到我的手里了，就不再是他家的了，娘，按照他们的意思，他家是真的断子绝孙了。”
嫡母生了女儿，但都出嫁好些年了，也管不了娘家什么事儿。
从血脉上来说，也不算断子绝孙，但那些人只认儿子，在他们的认知里，就是断子绝孙了。
否则，也不会费了老大劲儿，把南思衡找回去，又要他继承家业，又要防备着他了。
母子两说完话出来，南音已经来了，对着南思衡打量了许久，才道：“不错不错，主要继承了你娘的基因，你父亲那边的基因倒是不怎么明显。”
南思衡：……
姑姑说的话总是让他觉得有些难懂。
不过，现在能光明正大地看着姑姑，能和她说话，坐在一起吃饭，南思衡才感觉，自己是真的完成了夙愿了，可以开开心心和这些家人至亲们在一起了。
南思衡在京城过了年，年后要回南方去打理生意，想让凤歌一起走，凤歌却不肯走，她习惯了待在善堂，习惯了照顾那些女孩子们，看着她们越长大越明事理，然后在南音的引导和帮助下，走向不同的哦工作岗位，凭着双手挣钱养活自己，就觉得十分开心。
去到南边，凤歌会想起年轻时的遭遇，心里就抵触。
南思衡想把产业卖了，来京城陪着娘，也被凤歌拒绝了：“我看你说起做生意的那些事儿，眼睛里就有光，说明你还是很喜欢这个事情的，反正那些产业都不算死人的了，都是你的，你就好好经营吧！”
八年前，儿子决绝离开，凤歌心碎欲死，八年后，再送儿子离开，凤歌只有满心的祝愿和期盼，希望儿子一切都好，平平安安。
这不仅是因为儿子长大了，也因为凤歌自己长大了，这些年，她终于把自己的精神和灵魂养大了。
南思衡的生意，和南音、陈老板等人的生意合作到了一起，南思衡手里的丝绢产业确实很不错，还有几间很有技术的染坊，而南音、陈老板手里握着各种卖货的渠道，特别是海外生意，在南音的人脉加持下，真是越做越好了。
于是南思衡手里的丝绢等布料，还有精美的绣花等产品，通过南音的海外贸易渠道，被翻了几倍价格卖到了欧罗巴，欧罗巴人也为东方这种精致华美的布料和绣工倾倒。
再后来，胤禟弄出了蒸汽纺纱机和蒸汽织布机以后，缫丝的机器也一并给弄出来了，给南思衡这边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南思衡生意是越做越大了，但在感情上却极为简单，只找了一个合心意的女子成亲，生下了一儿一女后，便不再追生了。
凤歌也尊重夫妻二人的做法，一直到了老年时，南音邀请凤歌坐蒸汽火车去南方，凤歌才重新踏上了南下的旅途。
作者有话要说
不过现实里好像是儿子不太能理解母亲的痛苦哈……
越来越接近完结了！有些激动。
我会在下一篇文文《我靠捡垃圾纵横修真界》等仙女们哦~进专栏就可以看到啦~
感谢在2024-03-1520:57:40~2024-03-1620:57: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眠北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