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武则天吩咐那老大监道:“把这两人押出去,叫他们小心保护,今晚之事,绝对不许泄漏。”程务甲与韩荣满眶泪水,叩头谢恩,程务甲忽道:“天后陛下!”武则天道:“你还有什么话说?”程务甲道:“请陛下防备刺客!”武则天道:“什么,裴炎还派有人要行刺我吗?”程务甲道:“不是,我是怕刺客就在屋中。”武则大道:
    “胡说,屋子里都是我的亲信,哪来刺客?”程务甲道:“我武功虽废,还听得出屋子外面似乎有人埋伏,只不知道是轮值的武士还是刺客?陛下对我宽厚无边。我不能不提醒陛下。”武则天道:“那必然是轮值的武士无疑了。若显刺客,岂有埋伏这么久还不动手之理,何况刚才只有我和宫女在这里呢。不必大惊小怪,你们出去吧。”程务甲一想,果然有理,不便再多言,让老太监将他们解出去收押。
    上官婉儿吓出一身冷汗,待得心神稍定,再从瓦隙缝中张望下去,只见武则天拿起一面镜子,喟然叹道:“老冉冉将至兮,恐怕有名之不立。”轻掠鬓边,似乎是拔掉了几根新添的白发,停了一停,问道:“狄卿,我今晚这件案子断得怎样?”狄仁杰道:
    “陛下真如秦镜高悬,微臣亦自心服。不过,说老实话,陛下今晚的宽厚,却是大出微臣意料之外。”武则天道:“不,我自己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宽厚的人,我不过秉公办理罢了。若有危及国家,害及百姓的,也许我要比你更严厉呢。我是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拿着鞭子的人。”狄仁杰点点头道:“管理国家,本来就要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拿着鞭子。”武则天道:“怕的是老之将至,坏人太多,我不够精神去对付了。”狄仁杰道:
    “陛下是大操劳了。”武则天道:“所以我要你替我分劳,今晚我就将一根鞭子交给你!”
    说罢果然叫宫女拿了一根鞭子来,那是一条金光灿烂的长鞭,武则天庄重的捧在手里,站了起来,交给狄仁杰。
    狄仁杰惶恐说道:“请问陛下赐鞭之意。”武则天道:“这条金鞭是太宗皇帝留给我的,我现在郑重的交付给你。你持此鞭,如朕亲临,凡有不法之徒,不论皇亲国戚,公侯贵介,你都可以将他鞭打。这儿的知县就是一个该受鞭打的人,你明天可以去将他重重打了一百鞭。”狄仁杰接过金鞭,叩头谢道:“陛下如此信任小臣,粉身碎骨,不足图报。”又道:“但愿这条金鞭,越少用它越好。”
    外面敲起了四更,狄仁杰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么?”武则天道:“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与你商量。狄卿,我今晚确是有点伤心!”狄仁杰道:“太子惨死,可幸主凶已经审出……”
    武则天截着他的话说道:“我今晚的伤心,不单是为了儿了,也为了李逸,想不到他也与徐敬业一道来反对我。”狄仁杰道:
    “陛下在长安时派遣了李孝逸将军为扬州道大总管,他率领的三十万大军即将南下,徐敬业再加上一个李逸,我看也算不什么。”武则天喟然叹道:“我不是怕李逸抢我的江山,而是怕我身死之后,这江山不知交付与谁?”
    狄仁杰忙道:“陛下春秋正盛,胡为出此不祥之言?”武则天微笑道:“凡人皆有一死,做了皇帝就能免死么?何必讳言。
    你是知道的,我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李弘误服婆罗门毒药,早已身死,二子李贤,现在又被刺杀;他是死读书的书呆子,纵然不死一也不能传以大位。三子李显庸懦无能,因此我才贬他做卢陵王;四子李旦年纪还小,不过看来也不是个有才能的人。
    皇室之中,李逸是比较有才能的,我曾经想过将来不传位给儿子而传给他,如今看来,他的才能不过是用来替他自己以及那些旧日的王公巨族夺回失去的利益而已,更不是合适的人选了。
    唉,你说我这阜位该传给谁呢?”
    上官婉儿听得心弦颤抖,想道:“李逸哥哥把他当作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她却曾经想过要把皇位传给他!”只听得武则天往下续道:“我的侄儿武三思虽然也不是什么有才能的人,但好像比我这几个宝贝儿子稍为好些,我将他立为皇嗣,你看怎样?”狄仁杰道:“陛下立嗣,臣子本不该干预。但请陛下三思,自古以来,只有儿子做了皇帝之后,母后可入祀太庙,未闻有侄儿做了皇帝,姑母可以入祀太庙的。”武则天道:“我只求江山付托得人,我身后的哀荣,早非所计,其实,武三思也不很适宜,若能任由我的意思,我真想把皇位传给外姓!”说话之时,双眸炯炯,瞧着狄仁杰。狄仁杰急忙跪下叩头,说道:“此事万万不可。”武则灭道:“为何不可?”狄仁杰道:“现在不比尧舜之时,当今之世,皇位一统的观念,久已深入人心,尧舜可以禅让,陛下不可禅让,若然传之外姓,只怕要引起滔天的战祸!”
    武则天默然不语,良久,良久,方始长长的吁了口气,仅仅吐出了三个字“我输了!”
    颓然坐下,霎时间好像老了十年一般!狄仁杰是懂得这三个字的意思的,他知道武则天想把帝位传给他,终于给他的说话打消了。武则天平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每一次她都从艰难之中得到胜利,然而这一次,在皇位继承的问题上,她终于不能不认输了,尽管她想不传子而传贤,但她扭不转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
    狄仁杰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恐惧,他懂得武则天的意思,却极力抑制自己的感情,装作不懂,惶然问道:“陛下是不是为了徐敬业的谋反而忧虑?”武则天哈哈一笑,道:
    “徐敬业癣疥之患,有何显虑?防当然是要防的,我也早已有了布置了。”停了一停,又道:“徐敬业我倒是不怎样放在心上。只听说骆宾王也投入了他的幕下,此人颇有文名,却是有点可惜。将来徐敬业举兵,那篇讨伐我的檄文,必定是骆宾王所写,我倒想先睹为快呢。你务必拿给我看。”狄仁杰应了一声,再问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武则天眼珠一转,似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终于挥挥手道:“没有了,你歇息去吧。”目送狄仁杰的背影,心中忽觉一片惘然。
    狄仁杰走后。宫女禀道:“天后陛下,时候不早,陛下也请安歇去吧。”武则天道:
    “好,你们去给我收拾一下卧房,我再批一件公文,就去睡啦。”
    屋子里只剩下了武则天一个人,她提起笔来,迅速的在公文上批了几个字,忽然掷笔长叹,离座而起,走到阶前,来回漫步,仰望月光,喟然叹道:“女人做皇帝原米就有这么多难处!”
    上官婉儿捏着匕首,心头卜卜的跳,她的杀父仇人,现在就在她的眼前,“只要匕首一发,只要匕首一发……”天呀,她的手指却颤抖得这么厉害,她的心思瞬息百变,好几次下了极大的决心发出匕首,却仍然发不出来!
    忽听得武则天自言自语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唉,迢迢良夜,可惜就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心,嗯,谁在这儿?”夜静更深,上官婉儿抖索的声音终于给察觉了。
    当啷一声,上官婉儿的匕首跌下地来,她自己也随着一跃而下,立即又捏紧了第二把匕首!
    武则天微露咤异,失声说道:“果然有一位刺客!”虽出意外,神色不变,打量了上官婉儿一眼,问道:“你拿着匕首,大约是想行刺我了,是吗,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行刺我!”
    上官婉儿踏上一步,半起匕首,匕首抖动不休,好像将要被刺杀的是她而不是武则天,忽听得“当啷”一声,她的第三把匕首又掉下地了。武则天微微一笑,道:“不要害怕,我会和你讲道理的。咦,你不是上官婉儿吗?长得这么大了?”上官婉儿做梦也想不到,她小时候仅仅见过武则天一面,武则天居然还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