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是写给长孙壁的,李逸想了许久、终于决定了上长安。是的,上官婉儿做了女官的消息,曾经令他伤心绝望,他甚至当作上官婉儿已经死了,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见她!然而他自己也知道,在这伤心绝望之中,蕴藏着对婉儿的深沉的怀念!他怕见婉儿,又渴想再见婉儿,他们身世相同,气质相似,不管婉儿如何,他是把她当作平生唯一的知己的,正是由于这种矛盾的心情,他拼着遭受任何危险,也要到长安去一见婉儿。
    而促成了他这一决定的则是长孙壁,在他养病的期间,他虽然感激长孙壁对他的细心照料,却只当作是兄妹的情谊,还未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今天却蓦然发现了她的情意,这令他迷悯,也令他惶恐不安,他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留信给长孙壁,请她原谅自己的不辞而行,并劝她不要冒险也去长安,劝她留在夏侯坚家中陪伴她父亲。然而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他没有写出来,他不愿与长孙壁同行,其实是怕自己抑制不住自己,再一次惹下爱情的烦恼。他最后请她转告夏侯坚,并多谢他的照料之恩与夏侯坚的再生之德。
    写好了信,从窗口望出去,月亮正在天心,秋风吹来,已带着些些寒意,有两片黄叶吹落在他的几前,他想起与上官婉儿初见之时,正是春花如锦的时节,那时他抱着复国的雄心,也正像春天的花朵一样,充满生气,曾几何时?转眼间便是秋风萧瑟,而他的心境,也感到似黄叶一般,飘零无依。
    他打开那盒易容丹,选了一种可以令面色灰暗的搽上去,打扮之后在铜镜前一照,但见自己好像平白老了二十年,额上添了几道皱纹,头发也有几根斑白,他换了一件蓝色的长衫,试呕搂着背,踱了几下方步,从镜中看到的自己,活像一个科场失意的老儒生,几乎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李逸心道:“这样正好,即算混在长安闹市之中,也绝不会被人识破我的本来面目了。”
    他轻轻打开房门,携了古琴宝剑,悄悄出走,长孙壁住在花园东角的那座小房,他经过之时,便把那封信从窗口轻轻送进去。长孙壁正在梦中和李逸到了长安,见着了上官婉儿,长孙壁劝不转婉儿,正在梦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李逸可并不知长孙壁在发梦,听到那声叹息,呆了一会,终于不敢回头!便走出了园子。
    他从那条小路走下山去,武玄霜那天正是从这条路上送他来的,松风掠过,依稀还似听得那车轮的镰键之声。李逸情思侗侗,心事如潮,疾跑下山,不觉东方已白。
    第十一回 假作真来真作假
    在秋风萧瑟之中,李逸经过了崎岖的蜀道,翻过了川陕交界的高山,这一日来到了鄂县,距离长安,不过是三四日的路程了。李逸心怀故国,西望长安,不胜感慨。这条路因为是通往长安的驿道,路旁的酒肆甚多,走到中午时分,李逸感到有点饥渴,便停下马来,走进酒肆,要了半斤卤牛肉和酒。
    那酒肆主人并不因他衣服寒酸而有所歧视,这时酒肆中只有他一个客人,那酒肆主人和他搭讪,闻得他往长安,便即笑道:“老先生敢情是上长安求官么?”李逸笑道:
    “我失意科场,年年落第,今生是没有福份做官的。”那店主人安慰他道:“话不是这么讲法,周公八十,尚遇文王,一时困顿,算得了什么。”李逸又笑道:“世无文王,我也不是周公,我此去长安,但能图个温饱,已是心满意足。”那店主人却正色说道:
    “我听村子里的一些读书人说,当今皇帝,虽然是个三截梳头,两截穿衣的女人,却还很能够用人呢。不过你老无心求官罢了。”顿了一顿,又道:“长安比以前更热闹了,你老纵非求官,求事也定能如心所愿。”李逸想起以前专自己在武玄霜面前弹奏诗经中那篇《黍离》,当时武玄霜就曾取笑过他,说是要带他到长安去看看“麦田”,看看长安究竟是不是像他想像中那样荒芜,如今他听得这酒律主人大谈长安的繁华热闹,触动前情,良久良久,始强颜笑道:“多谢你的贵言。”心情怅怅,拿着半杯酒黯然无语,只顾倚栏看山。
    那酒肆主人见他似是心情不属,倚栏看山,又笑道:“你老先生若是有兴致的话,倒可以上山一游,看看古迹。”李逸问道:“这座山有什么古迹?”酒肆主人道:“这座山便是那有名的首阳山了,在前几年,常常有游人上山去觅伯夷叔齐采藤的古迹呢,这一两年才少了。”伯夷叔齐相传是殷末周初的两位隐士,周武王举兵伐商,伯夷叔齐曾拦过他的马头劝谏。后来商亡之后,这两兄荣耻食周粟,在首阳山中隐居,采蔽而食,终于饿死。李逸听得酒肆主人谈起这个故事,更觉黯然神伤,心中想道:“当今之世,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早已没有了。怪不得据他所言,这一两年,连游客也几乎绝迹了。”
    对那酒肆主人说道:“我倒想上山一游,可惜阮囊羞涩,要赶往长安谋事,没此闲情逸致了。”
    说话之间,又来了一个客人,这人是个年青的武士,李逸一见,不觉怔了一怔,这人的相貌好熟,似是在那儿见过的,仔细想了一想,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个人的身材和李逸差不多,相貌也有点相似,所以李逸一见之下,觉得好熟。这人衣服光鲜,坐的也是一骑骏马,面上却带着病容,看来要比李逸瘦削一些。
    那少年武土走进酒肆,吩咐酒保道:“打三斤白酒,切两斤牛肉来。”听他说话,声音响亮,中气充沛,不像是有病的样子。李逸心道:“这人的武功底子不错,他那焦黄的脸色,想必是生来如此的。”
    那少年武士意态甚豪,喝了一大盅酒,眼光向李逸这面飘来,那酒肆主人道:“相公是到长安去的吗?”那少年武士点点头道:“不错。”酒肆主人道:“这位老先生也是到长安的,你们正好同路。”
    那少年武士瞧了李逸一眼,拱手问道:“老先生高姓大名。”孪逸随便捏了一个假名说了,那少年武士说道:“弟姓张,贱号之奇,川西嵋山人氏。敢问老先生可是受了朝廷的征聘入京的么?”李逸道:“什么征聘?”张之奇道:“当今的女皇帝诏令天下各州县保荐贤良方正之士,奇材异能之人入京候选,老先生尚未知道么?”李逸笑道:
    “我身无一技之长,哪会征聘到我?我是上长安谋事,想混一口饭吃的。张兄是受征聘入京的么?”
    张之奇哈哈一笑,意态飞扬,不直接答复李逸这一句话,却说道:“我也不过到长安碰碰运气罢了。徐敬业已在扬州举兵造反,我若然侥幸得个军功,也好博个封妻荫子。”
    李逸道:“哦,原来张兄意欲投军去的,胸怀大志,可佩,可佩!”语带讥讽,张之奇却似还听不出来。
    李逸一路上,都听得有人谈论徐敬业谋反的事,说法纷纷,战情实况不知如何,便问那张之奇道:“听说那英国公徐敬业乃前朝老将,善于用兵,朝廷如今要募人从军,是不是前方已吃紧了?”张之奇哈哈笑道:“徐敬业兵微将寡,那能成得大事,听说天后已派了李孝逸将军为扬州大总督,领兵三十万南下;又派了左鹰扬大将军黑齿无常为江南道大总督,屯兵江淮;另外又将程务挺大将军由单于道调回,领兵十万,兼程南下。
    三路夹攻。徐敬业有翅难飞!朝廷募军,听说是要抵御突厥的进犯,并非全为了徐敬业呢。”李逸是唐高祖(李渊)的曾孙,李孝逸的堂兄,李逸听说他竟然做了讨徐敬业的主帅,不由得暗暗伤心。
    两人话不投机,李逸的冷淡神情不知不觉从面上表露出来。张之奇自觉无味,喝完了酒,不想与李逸同行,便拱手说道:“小弟忙着赶路,请恕我先走一步,若是有缘,长安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