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晏清将凤鸣的手打落,亲自用菩提枝拂了拂他的面庞,有些凉,也有些痒。
    凤鸣抱着手,委委屈屈地坐在一边,眼里含了包泪水,嘀溜嘀溜地转,看起来泫然欲泣。
    “撒娇无效。”楚晏清瞥了他一眼,语气丝毫不退让。
    说罢,他又凑过来细细看少年的面容。端详一阵后,他一合掌心,喜道:“不愧是菩提,果然有效。”
    少年有些纳闷地摸了摸脸,这才发现一直盘踞在他周身的黑色经脉全都消失不见,就连日夜噬心的疼痛都无影无踪。
    楚晏清看了看手上被煞气染得乌黑的菩提枝,喃喃道:“要回去了。”
    受过污染的菩提枝需置于天池洗净,否则长久以往,怨气集聚,便会成为天地凶器。
    少年也被楚晏清带了回去。
    巫疆的煞气尽数封存于他体内,这也是他日日噬心的原因。他吞噬了太多妖魔,成为巫疆霸主,就必然会受其反噬,成为天地怨气的源头。
    楚晏清叮嘱他每到月升之时,便要于菩提树下静坐,待到周身蚀骨钻心的疼痛消散方能罢休。
    少年看着楚晏清隐隐担忧的面容,轻声说。
    好。
    第26章 罗刹
    煞气生天地,万物重归一。修罗包万象,百鬼齐悲鸣。
    楚晏清看着不苟言笑的小古板,微微歪头:“就叫你罗刹吧。”
    少年不明所以地转过身来,他全身的黑色经脉因为菩提树的日日洗礼已然消失大半,看起来清秀可人。
    “为什么?”
    “不为什么。”楚晏清抿唇一笑,他说:“你想去巫疆吗?”
    凤鸣也凑了过来,他整日闷在天上,如今又正是活脱好动的时候。本以为楚晏清捡了个伴儿回来,没想到小少年整日整日地闷着,跟个闷葫芦似的,只是坐在瑶台边,遥遥地望向巫疆。
    成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少年心性有着超脱同龄人的沉稳,像是已经抛却了孩童心性,这一点与凤鸣相比,高下立见。
    凤鸣几次三番地缠着罗刹,却都被罗刹给气了回来。
    为此,他怒气冲冲地跑到楚晏清面前告状,说罗刹不解人情,老是说他烦。
    每每这时,罗刹都会淡淡瞥他一眼,说:“你太吵了。”
    于是凤鸣吵嚷地更厉害了。
    楚晏清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两人,他见罗刹曲起一条腿坐在瑶台上,目光却落在下界,便好奇地问道:“尘世之间还有你所不能割舍之事吗?”
    罗刹摇了摇头,却说起了一件很久远的往事。
    往事如烟,卷帙浩繁,却无一不让人津津乐道。
    彼时的罗刹还是初生稚子,他生于远古战场,脱身于漫山遍野的骸骨。
    彼时天光大亮,普照四方。无声的硝烟弥漫,尸山血海如阿鼻地狱,卷着扫荡天地的罡风,以倾轧之势排山倒海地袭来。
    孩童怔怔地坐在寂寂天地间,任由那血海排空,以万钧之力向他俯冲而下。
    于尸横遍野的战场怨气之中诞生的孩童,注定不详。留待以后,后患无穷。
    这是天神之罚,带着铺天盖地的浩然正气,对他来说却是万劫不复的劫难。
    孩童睁大眼,清澈见底的眼瞳映出苍白灰寂的天空,和脚下血流成河的荒原。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下一瞬他就会灰飞烟灭。
    一道柔和的白光将他包裹了起来,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人带着他,走过了横尸遍地的辽阔荒原,走过了草长莺飞的小溪流水,也走过了崇山峻岭的浩荡冰川。
    最后,停在了巫疆。
    那时的巫疆还不是如今这幅妖魔丛生的模样。
    那里花鸟怡情,有叮咚流水,葱郁松林,万物逢生。都是生机勃勃的模样。
    他被带到了巫疆,被那人轻柔地放下,最终驻足于一座小木屋前。
    那人声音柔和地响起,像是潺潺流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稚童牵着男子的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人对他很好,知晓他日日夜夜被万鬼凝聚的怨气折磨地痛不欲生,总会将他揽在怀里,用包罗万物的怀抱抚慰他。
    夜深人静时,听着小窗外的蝉鸣鸟叫,他会感觉到环抱着他的那只手动了动,紧接着传来一声悠悠叹息:“真想你能快点长大。”
    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好像,快要熬不下去了。”
    春去秋来,稚童也长成了翩翩少年。
    花开花落于庭前,少年英姿矫健,招式凌厉,舞出一段令人拍手叫绝的剑法。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那人坐在廊下竹椅上,竹椅吱吱呀呀作响,男子懒散地拂落了肩头落花。下一瞬,一颗石子“咻”地飞出,砸落了少年手中地木剑。
    那剑是男子削的,形状锋利,长直清贵。
    “重新练。气沉丹田,不可浮躁。”男子淡淡的声音传来,听起来闲适舒畅。
    少年拾起剑,看了那闲躺在竹椅中的一脸惬意的男子。像是不服输一般,又发狠地练起剑来。
    就这么反复地被扔石子,待到日沉西山之时,少年身前的石子已经堆得跟小山一样了。
    “行了,今天就练到这里吧。”男子站起身来,他撸起袖子,提着木桶,又招呼少年跟他一起去打鱼。
    男子浑不在意地捞起宽大的裤脚,露出一小截劲瘦的小腿,洁白如瓷,温润如玉。
    少年看着,喉间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男子见他愣在原地,便转过身来向他招手:“过来啊。愣着做什么呢。”
    少年收回了那点旖旎神思,卷起裤脚,跟着男子一同趟入了溪水。
    少年在一旁烤着鱼,男子便趁着这个空当从屋前树下挖出陈酿小酌。
    少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手里的酒碗,像是渴望。
    男子看了他一眼,将酒碗一挪,道:“不给。小孩子喝什么酒。”
    少年刚想说自己不是小孩子,却触及男子清亮的眸子,忽地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酒足饭饱,男子铺好了床,他拍了拍,对少年说:“你睡这。”
    他说完便起身,要向屋外去。
    少年急急喊住他:“那你去哪?”
    男子顿了顿,片刻后,爽朗笑声传来:“以天为席,以地为被。四海之大,何处不是家?”
    少年却执意拉住了他,月光下,他依稀看见男子双鬓雪白。
    他好像老了不少。
    男子回过身来,清俊的面容笼罩在朦胧的月光之下,似梦还真。
    他说:“舍不得我?”
    少年沉默了片刻,像是默认。
    男子轻而易举地将少年抱了起来放到床榻上,让他睡在里面,自己睡在外侧。月光清冷,连带着身边酒意熏然的人都有点冷。
    明明男子身上的温度烫得吓人。
    “如果我走了,你会想我吗?”男子的吐息声很重,像是受了酒气的影响,连声音都没了往日的严肃。
    少年侧过头,静静地看着他:“你会离开我吗?”
    男子枕着双手,茫然地看向窗外:“或许吧。”
    少年沉默了很久,他忽地靠过来抱住男子,声音染了些委屈:“我不想你走。”
    男子忽地笑了,他剧烈咳嗽了起来,咳得连身子都半弓了起来,像是要将心肝脾肺都统统咳出来。
    “我......我也不想走。”他说:“我舍不得你......我试了八次,八次你都没有活下来。”
    “我看着你.......”他的眼睛平静而又悲伤:“离开了我八次。”
    少年不明所以,但他看男子咳得惊天动地,就把他扶了起来,说:“你不要再说话了。”
    男子摆了摆手,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再......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他仰头看着月色弥漫的夜空,月光轻柔得像是一片薄薄的纱。
    “来不及了......”
    “他给我取名九辞,因为他曾九次辞别我。”罗刹笑了笑,他隐去眼底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