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九辞眸光暗了暗,他对楚晏清道:“我都记起来了。”
    “记起来什么了?”楚晏清揪了他的一缕墨发,缠绕在指尖。
    “什么都记起来了,我再也不能忘记了。”祁九辞哑着声音说。
    天道对世间万物的一切抹除皆是不可逆转的,往事纷扰,连楚晏清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如今却听到有人说,他要破了这记忆消亡的永世诅咒,反其道而行之,将过往的一点一滴都深深镌刻进骨髓里,再不能忘,也不敢忘。
    百年之后,千年之后,乃至于更久远之后,就连这曾经可一窥旧事的魇阵也消散无踪,无人再记得曾与天地共生的瑶台,留存在口口相传,百仙谱之上的,只有无名无姓的菩提仙官。甚至还因看守不力,自贬仙籍,堕入尘世轮回。
    白玉佩和白玉牌是他从瑶池之中多日以来捕捉的白玉精魄,天地至纯。每每弥留之际,他将两世最重要的记忆与为数不多的仙力封存在里面,以俟将来。
    他不想再和心爱之人错过千世百世,可惜好像还是晚了点。
    他还没来得及和他耳鬓厮磨,还没与他结发为夫妻,就要再次舍弃一切,以此身奔赴刀山火海,万劫不复。
    他又闷闷咳了两声,此身已如风中落叶,支离破碎,饶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时日无多。
    祁九辞抱着他,穿过阴森昏暗的骷髅灯河,趟过潺潺流淌的溪水,走过荒山连绵的巫疆,一路上不少或人或鬼或傀儡纷纷驻足,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罗刹仙尊周身的煞气似乎又重了些,已到了隐隐压制不住的程度。
    越来越多的活人被变成傀儡,一路以来,所遇傀儡十之八九,活人倒难得一见。天下乱世,苍生倒悬,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傀儡食人,人食人屡见不鲜。入目所见一片荒凉凋敝之景,几个傀儡争吃着乱葬岗里的腐肉,见到活人来,便齐刷刷地转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唇边挂着肉糜,鲜血从合不拢的齿缝缓缓滴落,染红了腥黑的泥土。
    黄泉碧落的彼岸花依血而生,引渡着死于非命的怨灵。
    感时花溅泪。
    楚晏清看着红得似要滴血的彼岸花,叹道:“天行无常,苍生何辜。”
    祁九辞沉默了片刻,忽地道:“因果轮回,皆有命定。不过是人间劫难,与尔何关?”
    “你一直如此。”楚晏清轻轻笑道:“这是你脱身于天地煞气的劫数么?”
    像一个旁观者一般,漠然地站在苍生制高点,视万物为蝼蚁蜉蝣,朝而生暮而死。将其当做命定的劫难气运,而身为仙尊就应当高高在上,看着苍生百姓身处水深火热,历经磨难,最后归于黄泉,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这就是轮回,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也是命定的因果。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遍布四肢百骸。既定的命运,他拼尽全力,溯回九次,仍然只是延缓了它发生的速度,却未对已定的结局产生任何影响。
    他颤抖着阖上眼,未完的叹息和着潸然落下的两行清泪,尽数吞没在了祁九辞吻下来的唇齿间。
    他们最后回了许多年以前的山间小院。
    长风拂过林梢,惊起鸟雀阵阵,一切的一切,恍如昨日。
    “你每年都会来这里吗?”楚晏清惊奇地看着光洁一新的小木屋,院中廊下时常打扫着,近乎纤尘不染。连屋里的桌椅木床都是新的,仿佛从未有人动过,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小木屋并无分别。
    祁九辞淡淡“嗯”了一声,道:“每年你的......祭日之时,我都会回来。”
    怀念那个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的人。他消逝于记忆中,且渐行渐远。
    楚晏清了然点头,几日奔波,又加之重伤未愈,一直紧绷着的神经陡然松懈,他双腿一软,沉沉昏去。
    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祁九辞不知去了哪里,他摸索着披衣起身,向屋外走去。
    今夜无星无尘,唯有亘古的风声呜呜咽咽,院外的竹林影影重重,狂魔乱舞,像极了从地域深处爬出来的凶灵恶祟。
    他推开院中柴扉,脚刚踏上雨后湿润的青石台阶,却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猛地弹了回去,颓然倒在地上。素白无尘的衣袍沾上点点咸腥的泥土,就像碾入尘泥的雪白蝶翼。
    “别想着出去了。”祁九辞云淡风轻的声音自身后倏地响起,楚晏清艰难回过身,见他一袭黑衣玄服,倚在竹林篱墙旁,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缓步走过来,轻轻把他抱起,伸手拂开楚晏清脸上交缠凌乱的发丝,轻柔地仿佛他从未做过什么,只是在擦拭一件偶然掉落的蒙尘宝物。
    “这次你想把我关到什么时候。”楚晏清仿佛已经累极困极,蜷缩在他怀中,连声音都低得几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