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仲轩说的船只,其实比较像会出现在李白诗句中的那种渔舟,放了一张极矮的美人榻,扣掉舟子,大概只能坐上四五人,月光极白,映得湖面隐隐有霜色,若不是亲眼看到,还真难相信高墙内能有此风景。
    生烟躺在美人榻上,看着月光皎洁,耳边听到的是船桨碎水的声音,鼻尖闻到的是初夏的气息,舟子轻摇,恍若摇篮,舒服得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际,却听见一阵吵杂在夜风中传来。
    冬雪见她睁开眼睛,探身问道:“少夫人,吵着您了?”“什么声音?”
    “两位表小姐也来游湖,船只大,因此丫鬟嬷嬷都带上了,声音自然就大了。”生烟顺着声音看过去,天啊,简直是一艘八里渡轮,将看过去便有二十几个人,船上似乎还在进行着吟诗作对之类的才女活动,难怪吵了。
    “春香,告诉舟子,我们回去。”
    “少夫人,”冬雪不平了,“何必让她们呢,传话过去,让她们安静点不就好了,何况真要走,也是她们走才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们又不可能永远住这,月亮也不会跑,等她们走了再来,岂不清静。”舅舅一家,当初说是要看外甥成亲才留下来的,现在都成亲两个多月了还不走,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不安好心眼的人来袭,避开比迎击更省力啊,吃饱太闲才正面迎战。
    可惜她这样想,人家却不是这样想。
    他们的小船上并无烛火,就安安静静的在湖上轻摇,距离拉远了,不仔细看大概也发现不了,生烟原本只想悄悄回岸,可没想到就这么刚好,小舟转向时被瞧见了,生烟还听见一个丫鬟的声音。
    “小姐,那里有船。”
    不到两分钟,那八里渡轮就来到生烟面前。
    汪家大姑娘倚着船栏,“是谁在那?”
    春香回道:“我们是松岭院,小舟上的是少夫人,敢问姑娘哪位?”“胡说八道,会坐个小破船出来,我看是二表哥那几个通房之一,不想出来拜见我,故意扯谎。”汪大姑娘故意唉的一声,“不过算了,我也不喜欢为难别人,既然自知轻贱,你们就自己去吧。”“表小姐怎么这样说话,我家少夫人是少将军八人大轿迎回来的,怎可说她是云禧院的通房……”
    生烟不想吵,所以没起来,但现在这状况,好像不起来也不行了。
    于是下了美人榻,让春香给她理了理衣服,这才转身,“两位表妹好兴致。”“真是表嫂呢。”汪二姑娘嘻嘻一笑,“幸好表嫂的衣裳华贵,我们这大船的灯盏又多,要不然可也分不出来跟那些妾室通房有什么两样,啧,毕竟是庶出,又是商女之后,气度不似正经千金小姐般落落大方。”冬雪怒斥,“你们别太过分了。”
    “哪里过分了,韩七姑娘的出身不是人尽皆知么,听说侯爷妻妾众多,除了几个出身良好的,根本不记得其他人,到大婚前几日才知晓,原来要嫁人的是那个布庄丫头给自己生的女儿。”此语一出,船上一阵嘻笑,无礼至极。
    生烟拿起榻边的苹果,在手上抛了抛,众人还不明白她要干嘛,只见她眼一眯,直线投掷,打得两个汪家姑娘抱头尖叫不已。
    冬雪惊喜,“少夫人,您好厉害,我们再丢其他东西上去。”当然厉害,恢复健康后,她可是日日练习,两个汪家小妞要庆幸,等她力气再大点,连西瓜都能丢上去。
    想想,又朗声道:“掌船的给我出来。”
    那掌船的早听到动静,也知道表小姐嬉闹过分,但思及夫人一向亲近舅老爷,爱屋及乌,对两个表小姐也诸多宠爱,因此不敢有所动作,此刻听得少夫人叫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来了。
    “见过少夫人。”
    “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知道。”其实不知道,但他认得春香,明白春香是服侍谁来着,冬雪也是见过几次,清楚她是品级高的大丫鬟,只服侍主人家。
    “告诉下面的船夫,这个月每人多领一吊钱,算是今日辛苦,这船,便给我停在这里,天亮才准走。”此语一出,两位表妹也不喊痛了,立刻对船夫说:“你敢?”“有什么不敢?”生烟微微一笑,“两位妹妹可别为难船夫,谁让他们住景家的房子,领景家的月银,当然要听景家人的话,即便我是商人之女,庶出千金,我也是明媒正娶的景少夫人不是?”生烟左一句景家,右一句景家,看两位少女脸色变化,便觉愉快……她今天既然靠着韩七才能再活,那么,韩七就是恩人,断不容许有人这样污辱她。
    “京城便是在天子脚下人人都得守法,身为主子命奴仆做事,理所当然,妹妹若是因为气愤出手打人,可别怪我不客气。”两位表小姐以及一干女眷日出后才能回岸,早就蔫了,两位表小姐也不梳洗,迳自去汪氏房中告状,说那韩氏不过见她们船只大了些便不高兴,不但命人打伤她们,还不准船夫们回岸,两人又累又倦,求姑姑做主。
    汪氏见两个如花似玉的侄女一脸憔悴,头上还各有肿包,一听原来在湖上被困了一夜,自是心疼,立刻就要人去松岭院叫人来。
    生烟有点没底,用眼神跟景仲轩求救,嬷嬷却说,夫人交代只请少夫人。
    景仲轩知道如果自己坚持干涉,事情只会更糟,再者,也该给生烟自己练练胆量--这种事情以后都还不知道要有多少,她总得知道如何应付,所以也只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生烟自知绝对逃不过,只好梳妆打扮后,跟着婆婆身边的嬷嬷去了。
    “娘没为难你吧?”
    “没有,我照实把事情说了一次。”
    景仲轩颇为意外,“她信?”
    他娘对这两位表妹的偏爱,可是接近不讲理的地步。
    她跟舅舅姐弟感情好,侄女儿自是怎么看怎么满意,他刚回京城,舅舅就一家来访,想也知道他娘打的什么算盘。
    “原本自是不信的,你那两位表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自己绝对没有出口污辱我的出身,说只是邀我上大船去听琴吃果,怎么知道我突然大怒,不但命下人攀船殴打她们,还放任下人对她们粗言秽语,十分难听,眼泪一滴一滴,一下子手帕就湿了大半,可怜到我都怀疑自己精神错乱了,婆婆自然是更不信我,所以我只好发誓了。”景仲轩被她勾起好奇心,“你说了什么?”
    他爹虽然不好色,但也娶了四个妾室,外加两个通房,他娘这辈子斗这六个女人,可比他在边关凶狠得多,一般誓言只怕起不了作用。
    “我说,婆婆明监,我韩生烟若说谎,这辈子得不了丈夫的心,生不出儿子,到老孤身,丈夫疏远,宠妾欺凌。”对于古代女子来说,这可是毒誓中的毒誓。
    汪氏听她如此说,心中已经信了一半,又见两个侄女踌躇,不愿跟着起誓,心中已有数--侄女儿说话刻薄在先,被罚也只是咎由自取,但毕竟从小看到大,在汪氏内心自然还是偏两女孩多,因此只说了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大家都累了,回去休息之类的场面话。
    生烟自然知道婆婆不公道,完全没提两位表妹谨赖她之事,但人在屋檐下,何况,这公道要争出来,也只是让婆婆不开心,何必呢,又不是打仗,还非得分出个输赢吗?
    她来这趟,不过是为了求生存,又不是真的要两个姑娘下地狱。
    景仲轩听了她这个毒誓,会心一笑,“你倒是聪明。”“是呗。”
    “不怕真生不出儿子,得不了宠?”
    “我又没说谎。”
    “她们没真的跟你说过话,大概以为你是三弟妹那种唯唯诺诺的庶女,受了欺负也不敢说,没想到惹到了母老虎。”他大概是觉得好笑,忍不住边说边摇了摇头,“你没想过万一我娘还是不信你,要如何是好?”“那我只好说,一切都是你教我的,你自己讲过,若是我在府中有什么不方便之处,便说是你的意思便行--不过这当然是最后的大绝招,不到生死关头,不会轻易用的。你放心好了,其实我心里很明白,这事不过就是个开端,既然有了第一桩,就会有第二桩,第三桩,有人想要你的爵位,有人想要我的钥匙,利字当头,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会有。若有状况,我会先尽一切努力解决,真要不行才会拿你来挡,我知道轻重,别担心。”他摸摸她的头,眼神很是欣赏,这女人还是这样有趣……生烟眯了眯眼睛,初夏,这时间太阳有点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