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太姑婆担心是有道理的。
    云族人少,太姑婆年纪很大,因此这次出来的六七个丫头都是晚辈,喊她太姑婆或者太姨婆,这些人里,太姑婆最担心的就是她。
    总说卦象诡谲,祥云中带着阴云,让她安静点,最好都别跟谁认输,乖乖巧巧的,怎么离家怎么回来。
    平顺了三个月,就把太姑婆的叮咛给忘了。
    虽然不到生气的地步,严格上说起来自己也没有损失,但感觉上就是有那么一点怪又不舒服。
    那日见他眼中感伤,她以为他想家,还安慰过他,但其实他们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家的一部分啊……
    「你好端端的,那日干么假装自己是小厮?」
    「那日丢脸。」
    「不过衣服脏了些,有什么好丢脸?」
    「我肚子饿时叫起来像青蛙的事,这世界上,只有我娘跟我大哥二哥知道,万一传出去,我这三少爷要被笑的。」
    桃花心想,江南人真麻烦,肚子饿发出声音好像很失礼,但是谁肚子饿不发出声音的?
    莫名的又想起那句「江南人多诈」。
    太姑婆说,所谓「诈」也不见得是骗人,只是有所隐瞒,那跟云族人人坦承相对是不同的。
    还是鸳鸯谷好,江南人真是太复杂了。
    见丫头似乎有些不悦,朱时京更觉得可贵了。
    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一呼百诺,还真没人给他脸色看过,不过他也明白,爹娘跟哥哥疼他,是天性,嫂嫂们疼他,是讨好大哥二哥,至于丫头们对他,就更不用说了,看他的样子就像老虎看到肉,恨不得立即扑上,只有这丫头,单纯的以人与人之间平等的关系来看待他。
    他隐瞒,她微嗔——
    园儿说她脸脏,她要园儿道歉的事情,他已经听秦姨说了。
    这丫头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其实,那普通正是最不普通的地方。
    因为别人一污辱家乡而不高兴,因为别人对自己欺瞒而不高兴,坦然的表现出来,而不是一切都没关系。
    朱时京清了清嗓子,「桃花。」
    丫头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干干净净。
    这样的回应反而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样开口——易地而处,他也不会觉得莴兴。
    「我没有讲明我是谁,其实有很多原因,但无论如何,其中绝对没有捉弄的意思,毕竟几次见面都那样狼狈,我当然不想承认自己是谁。」
    「那……那你病好了之后,也该跟我说啊。」
    「你知道一个远房表小姐在家里作客吗?」
    桃花点点头,「知道。」
    听说这表小姐是京城来的,饮食习惯跟江南人不太一样,自己带了厨子,那厨子亦是从京城来的,自觉出白天子脚下,高人一等,每每在厨房嫌东嫌西,让大厨娘不是很开心。
    「老爷夫人希望我娶她,不过我又不想娶她,最好的方式当然是躲起来了。」
    「那你现在怎么不躲了?表小姐不是还在府里?」
    「再躲下去,我就只能一直是金拾诸,可是我知道你把我当朋友,我也喜欢你——这个朋友,所以不想再骗你。」
    桃花听了,有点高兴,「是吗?」
    「当然。」不是。
    越相处越觉得她可爱。
    没有美貌,也没有学识,但令人如沐春风。
    而当然,经过几日相处,也大概知道她的个性——性子是好的,就算得罪她,只要好好道歉,她都能接受。
    这其中,当然有一些云族固有的思虑规则——女子天生不太会跟男子争论,若男子先行退一步,女子几乎不太会再去追究。
    「我知道当时没说实话是我不好,不是有意,你别放在心上。」
    「嗯。」
    「那以后,还是跟我当朋友吧?」
    桃花微笑,「你是少爷,怎么跟个丫头当朋友。」
    「我跟你有话聊,自然是朋友了,那和是丫头还是少爷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们又没聊过什么。」
    「怎么会,你跟我说起那鸳鸯谷的传说就很有趣。」故事本身是很普通的,但是她虔诚的样子很有趣。
    他从不信这些,什么传说啦,天命啦,但是他看得出来,她对那古老流传下来的传说,深信不疑。
    果然,听他这样一提,桃花脸露微笑,「不过鸳鸯谷的故事说完,我就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了,我懂的事情不多,连自己的名字,都是最近才学会的。」
    「不要紧,我来教你。」
    「你要教我写字?」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然喜欢习字,我一定教你遍读诗书,算是……报答你。」
    「报答?」
    「我那日生病,连话都说不出来,别人说要把我赶出去,只有你说不能见死不救,这份仁义,对我来说,千金不换。」
    两个月后。
    当时朱时京说要教桃花写字,不过就是想让她待在自己身边,但是桃花真让他另眼相看了。
    她很聪明,学东西也快。
    教她拿笔,几次纠正就可以端起样子,手势标准,腕部提得很漂亮。
    写字也是,永字八诀,练习两三日,永字已经可以唬唬人——虽然离收藏还很远,但侧、勒、努、超、策、掠、啄、磔,都有几分样子。
    他每天花一盏茶的时间写给她看,她便在旁边一张一张的练大字,从刚开始的歪歪斜斜,到后来有模有样。
    每次「验收时间」,看桃花一脸害羞把字拿给他看,那样子还真是有趣。
    「少爷,我写好了。」
    「我看看。」以刚刚学字没多久的人来说,真的是很不错了,有些人学了几年都未毖能写得这样好。
    他很想说,今天就这样,不过因为知道桃花很喜欢学字,总是十分认真,所以他也就跟着认真了,每一笔都细细看,「这几个字写得不错,但这个努的地方没有拉好,这字的磔处也不够展。」
    「那我再重新写过。」
    看着桃花在小案上铺纸,提笔——这样聪明,如果是生在富贵人家,从小跟着先生学,应该诗文都不成问题。
    看着桃花埋首写字,朱时京忍不住望向一旁案上诗诗的画。
    诗诗,有个丫头,没你漂亮,也没你有才气,琴棋书画都不会,可是,这丫头在我身边时,让我这几年来第一次感到平静。
    朱时京知道自己大概很难忘记那个从小就喜欢的人,可是他也知道,桃花给他的平静有多难能可贵。
    「桃花。」
    「嗯。」
    「你们家乡的女孩子,大部分都几岁成亲?」
    桃花闻言,停笔,表情有些奇怪但还是乖巧的回答,「不一定的。」
    「怎么,早成亲跟晚成亲,差很多吗?」
    「嗯,有些十三四岁就嫁人,有些十八九岁才嫁人,也有一些是不嫁人,跟着爹娘或兄嫂住。」
    「有不嫁人的?」这倒稀奇。
    「有的。」说起家乡,平日总是怕失言的桃花就会比较愿意开口,「成亲是一辈子的事情,有人怕嫁不好,干脆留在家中,爹爹跟兄弟,总不会对自己太差。」
    「你呢?」
    「今年初,有个远房亲戚来说亲——」
    什么?
    「不过爹爹没笞应。」
    还好。
    朱时京喝了口茶,缓缓刚刚的惊讶,「怎么不答应,你的年纪,也差不多该订亲了吧。」
    「我后来才知道,是太姑婆跟爹爹交代的,说我别成亲,才能平安长命。」
    「你爹就信了?」
    桃花理所当然的点点头,「嗯。」
    「那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不太懂的,可是我想,太姑婆有她的顾虑,既然爹爹都听了,我没道理不听。」
    她不成亲,那他要娶谁?
    这两个月来,他想得很清楚了,他要留她在身边。
    每天早上睁开眼,想着今天要教她什么……只是这样而已,就让他原本以为不会再有其他感觉的人生多了期待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