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外头天色渐暗,李益道:「我今天在这吃晚饭吧。」
    浣纱丢下一声「那婢子去让厨房加菜」立刻冲向后面,隐隐约约还听见她拉着嗓子喊厨娘的声音。
    霍小玉知道他留饭,开始收拾起桌面,「不用让人去大厅说一下?」
    「今天祖母念经,是各吃各的。」
    「居然还有这种事情,祖母念经是固定日子,还是随性?」
    「固定的,所以我才赶着在今日之前把该办的事办完,就是为了跟你吃顿饭。」
    霍小玉闻言,抿嘴一笑,「算你有心。」
    「还有就是——」男人在她耳边小声说:「我今天在这过夜。」
    过年前两日,李益新院子的牌匾总算送了过来。
    新院子盖好时,刚好传来他考上书隽科的消息,李正道怕请先生先取的院名配不上儿子,干脆就先放着,等儿子回来自己取。
    李益直忙到前几日这才有空,自己写了字,便让小厮送去店家做,小厮不识得字,他又不说,因此李家上上下下都没人知道他把住处叫做什么,听得牌匾今日送来,等吉时就要挂上,一方面心里好奇,另一方面则是外头放晴,竟是全家上上下下都来了——李益从房间出来,走过前庭覆雪的青砖地,转过垂花门,看到的即是雪地上的一家子。
    李益笑说:「挂个牌匾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怎么都来了?」
    「好奇呢。」李梅娟虽然久不儿大哥,但毕竟是一起长大,倒也不显生疏,「大哥起了什么名字,这样保密?回来连忙了好几天,我们兄妹都没能说上什么话,等这鞭炮放过,我可要进去吃点心。」
    洛县的习俗,没挂牌子不待客,若是去了即是打扰,所以他回家这半个多月,并无人到新居小坐一下,听幼妹这么说,李益莞尔,「你爱来就来,我又不会因为这种事情骂你。」
    「我想呢,不过我娘说,不是,是周姨娘说若我坏了规矩,要罚我月银。」
    李梅娟小,一时脱口而出「我娘」,气氛颇尴尬。
    在李家,卢氏这个当家主母才是「娘」,其他人都是「姨娘」。
    他的亲娘,生他养他,却得称他「大少爷」,而只要有外人在,他就只能喊她「左姨娘」。
    这是当年李家求亲时,卢家的要求,原因也很简单,想保障女儿身为正妻的威严与利益,姨娘是一定会有,但若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不能叫自己娘,就算不用正室时时提点,孩子天天叫着提醒,哪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分。
    李梅娟喊错一定是在文照院中叫习惯了,她年纪小,一时没注意脱口而出,此事可大可小,就看卢氏要不要发挥而已。
    一阵不知道该不该罚周姨娘没把女儿教好的尴尬中,李老太太开口了,「梅娟,你年纪跟哥哥姊姊差了一截,梅雪,梅艳,梅婉先后出嫁,家里特别疼你,不过还是得按照规矩来,周姨娘说的并没有错。」
    周姨娘知道李老太太替自己挡了这一回,松了口气,「四小姐想见大少爷的话,日后有的是时间,不用急于现在。」
    此时,一直看着指针盘的风水先生开口,「时辰差不多,可以放鞭炮了。」
    李老太太连忙挥手,「快,耽误了吉时,一人打十板子。」
    鞭炮一下燃了起来。
    劈里啪啦的声音伴着火光跟红色纸屑,两大串火龙炮放完,已经爬在梯子上的两个工人一左一右的把牌匾拉上,接着很快的上拴子,固定起来。
    盖住牌匾的红布轻轻动着,但还是不知道院落到底叫什么。
    风水先生嘿的一声,「吉时到。」
    李益接过管家递上的青竹长竿,用上头的勾子勾住红布,轻轻一拉——鱼子功名阁。
    如果说李梅娟刚刚的失言造成小静默,现在这「鱼子功名阁」五个字就是让李家人集体僵住。
    左姨娘在当卢氏大丫头的时候,名字就是金鱼,生了李家长孙李益之后立了大功,李老太太亲自要了金鱼的卖身契,让人去除了奴籍,这才恢复本名左招弟,下人都称为左姨娘,但是卢氏还是叫她金鱼,总是说「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觉得叫这样才贴心」等等,院子里的月银由卢氏发派,衣料也是,就连饭菜时间都由她指定,左姨娘就算心里不喜,却也只能说没关系。
    李益回到家后,父亲才跟他说院子还没起名,他当时就想到这五个字,不过那几日家里一定忙,若是就那样挂上去,反而无聊,所以他才拖拖拖,拖到家里亲戚朋友都来得差不多了,父亲跟卢氏也都没什么事情了,这才起名。
    看,多好,果然大家都来了。
    因为没事嘛,没事自然会来看看。
    匾额用的是上好的乌金丝木,今日天气晴朗,便能看到隐隐丝纹,四角边用错金手法镶上兰花,荷花,菊花,梅花,寓意一年到头繁花盛开,平安如意,工法细致,很适合当正辅的书房,当然,重头戏就是中间那五个字了:鱼子功名阁。
    左姨娘一脸欣慰,周姨娘一脸羡慕,田姨娘一脸感触,李正道没发现玄机,李老太太似笑非笑,只有卢氏的脸色跟吃到苍蝇一样难看。
    左姨娘是下人没错,她除了奴籍也还是金鱼,她得叫儿子「大少爷」,关起院子大门才能当母子,但无论如何,她就是有儿子,还是个考到功名的儿子,将来她会是官家老太太。
    以后金鱼不再是屈辱,每喊一次金鱼就是提醒大家,这金鱼的孩子多争气。
    风水先生自然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只大赞字好,管家娘子给了谢金,这就由小厮送出府。
    李老太太挥挥手,「热闹看完,这都散了吧。」
    家里最大的都说散了,那当然也只能散了。
    左姨娘回到良福院喝了杯茶,这便又提脚出门,走到儿子那。
    这院子盖得很气派,朱墙红瓦,那块乌金匾额真的是……
    「左姨娘。」一个俏丽大丫头笑着过来行礼,「少爷吩咐婢子在这等您。」
    她认得那是李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顿时觉得不太好意思,老太太刚刚都说散了,自己转眼就来,根本是给人抓到现行,「春许姑娘怎么没伺候老太太?」
    「老太太把我给少爷了,以后就在鱼子功名阁当执。」春许笑说:「少爷猜左姨娘会回来,让婆子别关门,等着呢。」
    进了大厅,李益放下看到一半的书,朝她走来,「娘。」
    左姨娘十分高兴,但又有点不自在,「你这——」
    「这是我的院子,不用怕,我跟祖母把他们的卖身契全要来了,谁要敢收别人银子,我就把他送去盐田作苦力。」
    母子俩坐下,就着那「鱼子功名阁」说了一下。
    儿子回来,又有功名,左姨娘已经有了底气,只是二十多年来谨慎惯了,一时之间倒是不太适应,见儿子镇定,才稍稍放心。
    聊了一阵,却见儿子对着她后头笑,转头一看,即是那日看到的……
    「霍小玉见过左姨娘。」
    对了,霍小玉,是益儿的……良室!
    「娘,这是儿子想娶的女子。」
    左姨娘一口茶喷出来,连忙取出丝绢擦了擦嘴,娶?这怎么行啊,「不是说她自己愿意跟着吗?」
    好人家女儿谁会这样跟着男人就回家了,十之八九不是正经出身。
    她们李家也是有头有脸,加上益儿高中书隽科,前途大好,可不能要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娘,我原本要娶她,也有办法娶,你知道我从小心眼最多,我当年不想成家,所以跑,现在想成家,也是有办法,是她顾念李家人的心思,这才成为我的良室,而不是正室。」
    左姨娘心里稍稍放心,总算这女子还有点良心。
    益儿虽然读书聪明,但毕竟年轻,这女子又是如此花容月貌,一时意乱情迷也是可能。
    「左姨娘,您可知道朝中霍家?那个三代都科考入仕的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