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藍花楹
時見微倒吸一口涼氣。
怎麽又……!
被抓包了。
倏地趴在桌上, 躲在前排學生的身後偷偷瞄了一眼,發現嚴慎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隔着遙遙距離, 視線相撞。她懊惱地閉了閉眼,裝死一般, 側着腦袋在桌上趴了會兒, 咬咬下唇, 回他消息。
-【沒有, 挺有意思的, 但我聽不懂】
順手發了一個貓貓捂耳朵的表情包。
她是真聽不懂, 畢竟這是專業課,她零基礎,完全沒有接觸過。
-【來聽我的課, 是有興趣了?】
-【嚴老師問的興趣,是對這門學科, 還是對你?】
這條消息發出去,果不其然, 沒有回音。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來抽今天的第一個幸運兒。”
聽見嚴慎的聲音, 時見微松了一口氣, 又覺得自己掰回一城,得意地挑了挑眉。支起腦袋,看大數據抽簽抽到誰的熱鬧。
熬到這節課結束,教室裏的人陸陸續續往外走。
身邊的兩個女生抱着課本往講臺上沖,已經有前排的學生率先攔下了嚴慎,⑤24九081九②問他課本上、PPT上不理解的地方。
時見微打着哈欠,不想去擠,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起身,打算溜。
剛動了兩步,捏在手裏的手機又振了一下。
彈出一條微信消息,很簡短,只有兩個字。
【等我】
瞟了眼講臺上被圍住的人,時見微飛快動着手指。
【我去買水】
腳下的步子加快了不少,從連排的座椅間出來,剛要擡腳上一步階梯。
——“時見微。”
咯噔一下。
心跳宛如踩空的這一腳,毫無征兆地墜落下去,時見微的後背倏地繃住。
她來的時候,本來是不在意他有沒有發現她,又或者要不要下課後和他一起走,但聽課走神被他抓包、跟旁邊兩個女生讨論他、此刻正有好幾個學生圍在講臺前。
哪一件單獨拎出來,放在眼下,都是讓她難得的有點尴尬的事。
清清嗓子,她深吸一口氣,硬着頭皮轉身:“什麽事啊?”
嚴慎手裏拿着黑色保溫杯,顯然是要給她:“別喝涼的。”
複雜。
太複雜了。
她現在的心情複雜得像被貓抓亂的毛線球、被風吹得糾纏在一起的垂柳枝、第一次解不開的數獨游戲。
可偏偏,墜空的心髒又彈起來,在她的胸腔裏上蹿下跳。
沒完沒了。
大腦短暫失氧,她平緩地眨了眨眼睛,哦了一聲,模樣乖巧地走過去。
周圍幾個學生面面相觑。
感受到他們的目光,她朝他們笑笑,從嚴慎的手裏拿走杯子,坐在第一排。
一群人沒耽誤太久時間,走的時候瞄了眼時見微,自以為竊竊私語,實際上隐約能聽見些字眼。
“不會是師母吧?嚴老師什麽時候談的戀愛,沒聽說啊。”
“原來嚴老師喜歡甜妹,真的好漂亮好可愛,好想捏一捏。”
“別說嚴老師,她剛才沖我笑那一下,我腦子都迷糊了。”
“你們倆怎麽不說話啊?”
同行的人注意到旁邊兩只鴕鳥,恨不得把腦袋埋進厚外套裏。
出了階梯教室走遠了,女生才抓狂地跺了跺腳:“靠!她上課就坐我旁邊!我還和她聊了那麽久的嚴老師!我都說了些什麽啊!我完蛋了!”
另一個女生已經面如死灰:“別問了,我死了,連同我對嚴老師的欽慕一起死在了這個冷飕飕的秋天。”
“呃……日歷上昨天立冬了。”
“哦,死在這個冬天。”
-
教室裏。
時見微喝了點水,蓋好杯子,雙手揣在外套兜裏,坐在座位上發呆。
嚴慎拿上東西,從講臺下來,半握拳,掌心朝下,輕輕扣了扣桌面。
時見微擡頭,雙眸茫然。
“走了。”他柔聲道。
時見微起身,走出幾步,突然意識到哪裏不對勁。
“你剛剛——!”她猛地轉身,撞上他的視線頓了下,徹底明了,“你故意的。”
嚴慎不答反問:“我故意什麽?”
時見微:“你拿我當擋箭牌!扼殺那些小姑娘對你的愛慕!”
“別喝涼的。”嚴慎重複這句話,嘴角噙着笑,語氣裏明顯意有所指,“這話有問題?”
“……”
好熟悉的話術,時見微幾乎是一瞬間想起,她前幾天在學校食堂拿他當擋箭牌的事。
噎了一下,她舔舔唇,有些不占理,好像反駁不了。
記性幹嘛這麽好啊,連這種小事都記得這麽清楚。
“那我們扯平了。”她嘟囔。
“換個詞吧。”
“什麽?”
嚴慎不疾不徐道:“有來有往。”
心裏被輕輕撞了一下,時見微呢喃:“有來有往啊……”
她反問,“怎麽來往?”
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嚴慎低啞的嗓音在空曠的教室裏緩緩蕩開,如同清泉溪流湧入她的心裏:“你說了算。”
又是這句話。
時見微沉下心來。
看似把主動權交在她的手裏,實則是以退為進。
好手段啊嚴老師。
她沒應聲,嚴慎也沒想得到什麽回應,只是走過來,姿态肆意。離近了些,他伸手,手指輕輕撥了一下她頭頂那一縷翹出來的頭發。
“頭發翹出來了。”
時見微:?!
瞳孔放大一瞬,她毫不猶豫地轉身,快步走出教室,直奔大廳左側的鏡子牆。
丸子頭上面果然飄着小小一撮頭發,跟長草似的。
她要瘋掉了……!
出門前和丸子頭鬥智鬥勇十幾分鐘,還是沒有紮好,果然永遠都不如洗澡的時候随手紮的好看。
取下發圈,對着鏡子重新紮。時見微沉了沉氣,小嘴嘀嘀咕咕,給自己洗腦。
“我紮丸子頭是因為要去洗澡,我是要去洗澡才紮丸子頭的。”
嚴慎出來就看見她在和她的頭發商量什麽,眉間輕蹙很是不滿,臉上又帶着幾分乞求。
她怎麽這麽好玩。
等她紮好頭發,他才開口:“念咒語呢?”
“對啊,我跟它說,我要去洗澡。小小地欺騙了一下,沒想到居然有效。”時見微擡眸,看着鏡子裏的嚴慎,“你不懂,我們女生的頭發都這樣,永遠有自己的想法。”
說着,她還舉起了例子,“比如翹起來的劉海,夾不直的卷毛,永遠不如洗澡前随手一紮好看的丸子頭。”
嚴慎在鏡子裏迎上她的視線:“還有冬天披發一定會因為靜電炸起來?”
時見微摸了摸自己的丸子頭,轉過身看他,揶揄道:“哇——嚴老師,這麽懂啊?”
嚴慎挑眉:“剛剛不是說我不懂?”
時見微眉眼彎彎,語氣誇張:“是我眼拙,沒有看出來,眼前竟是少女之友、情場高手。”
“是該看不出來。”嚴慎點點頭。時見微錯愕,以為他順着她的話罵她眼拙。結果他不緊不慢地繼續,“因為我不是。”
時見微:“我不信。”
她擡着下巴,表情傲嬌,很像一只短臉小貓。語速飛快,帶着明顯的故意。置氣似的,因為他那句大喘氣的話。
“我的研究領域你不信,我這人你也不信。”
嚴慎低醇的嗓音宛如冬日的熱酒,靠近她時在她的耳畔盤旋。他垂眸,直視她的眼睛,語調微微上揚,似玩笑,似認真,“小時法醫,我在你那兒……這麽差勁啊?”
好看的面孔在眼前驟然放大,時見微心神一蕩。這種帶着點委屈的語氣是怎麽回事?怎麽可憐兮兮的?
沉吟稍許,她支支吾吾:“應該……不算吧?”
模棱兩可的回應,襯了他此前每一次的語焉不詳。
說完她轉身就走。
嚴慎偏頭看她,眼底盛着笑。幾秒後,提步跟上。
-
刑偵學院教學樓出去便是寬闊的藍花楹大道。五六月時,這些樹開花,花瓣簌簌而下,飄落在相思湖上,格外好看。只不過當下正是汲取營養的時候,仍舊有着深綠繁枝,但沒有花。
下課的高峰期,湧動着人潮,時不時有車輛駛過。
兩個人混跡在熙攘的人群中,靠邊緩步行走。
經過相思湖畔,時見微正想說她自己坐輕軌回去就行。一擡頭,瞄見她媽媽從外語學院教學樓裏出來。
瞳孔放大,她猛地轉過身,懊惱地咬了咬唇。
忘了,她媽媽今天下午有課要上,這個點正好下課。
“怎麽了?”嚴慎不明所以,停下來,低眸看她。
時見微搖搖頭:“沒事,我……”
“鞋帶散了。”随口找了個借口,她蹲下去,把并沒有散的鞋帶解開,又慢吞吞地重新系。
見她半天沒有系好鞋帶,嚴慎回頭看了眼,前面除了外語學院的教學樓,就是寬闊的藍花楹大道。川流不息的人群,沒有什麽特別的。
非要說……
外語學院教學樓門口停着一輛卡宴,身姿優雅的女人把手裏的教材教具放進後座,拉開駕駛座車門,驅車離開。
嚴慎眯了眯眼,視線落在時見微身上。她蹲在地上,穿着毛絨絨的淺紫色外套,小小一團,只給他留下一個紮着漂亮丸子頭的圓潤頭頂。
眉尾一挑,他沉聲:“人走了。”
“啊?”時見微腦子裏在放空,聞言下意識擡頭,沒穩住,往後跌了下。
嚴慎彎腰伸手,大掌覆在她的後背,将她扶住。
時見微站起來,越過他看向外語學院樓外的空地,那輛卡宴已經開走了,她松了一口氣。
收回視線,發現眼前的人正看着自己。
好吧……她剛才的行為看起來的确有些莫名其妙。
“你媽?”
張了張嘴,時見微正想再次肯定自己就是鞋帶散了,就被他這句一點也不像疑問句、甚至帶着幾分陳述語氣的問句堵了回來。
一時間,啞口無言,沒有應聲。
他怎麽能準确的在人群中識別出她的目标,再剖析解讀出她的意圖。
太可怕了……
嚴慎把手從衣兜裏拿出來,蹲下身,把她胡亂系了幾下卻仍然有點零散、并沒有系好的鞋帶解開,扯着鞋帶兩端,重新給她系。
時見微愣了下,沒動,低頭看着他好看的手繞着她的白色鞋帶。
“你媽媽是我們學校的老師?怕她看見你和我?”他問。
時見微倏然皺眉:“嚴慎。”
聲線幾不可察的發緊,似警告,似懊惱。
嚴慎起身,靜靜地看着她。
她好像每次都這樣,跟他耍心眼、迂回,但有一條清晰的界線。她不會越界,也不希望任何人越界,包括他。
這條界線因人而異。
對他,似乎是他的研究領域,讓她有些未知的恐懼。
“時見微。”
他的聲音比方才更低,“你在怕什麽?”
并不想讓氣氛變得緊張,時見微瞥了眼他的風衣衣擺:“風衣蹭髒了。”
自如地撇開話題,她語氣輕松,“這不怪我吧。上次沒有讓我洗,這次也不能讓我洗。”
嚴慎只是象征性地瞟了眼衣擺,算是回應。
而後,他問:“怕我太了解你?”
他的聲音很沉,平穩地落入時見微的耳朵裏。
涼風四起,她望着他的眼睛,望不進他眼底。
對她來說,他太難猜,但他似乎總能看穿她。
不對,他能看穿任何人,包括她。
“啊——!”
身後突然傳來幾道交錯在一起的尖叫聲,響徹雲霄。
時見微回頭。
嚴慎伸手,捂住她的眼睛,手臂收緊,将她摁進懷裏。目光直視着樓前空地,另一只手掏出手機。
白茶香味瞬間侵襲嗅覺,感受到他懷裏的溫度,連同大腦神經也在興奮,時見微懵了。
“什麽掉下來了?是掉下來一個人嗎?”
“我草!啊啊啊啊有人跳樓了!”
此起彼伏的尖叫聲炸開,時見微捕捉到關鍵詞,猛地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沖到外語學院樓前。
穿着漂亮衣服的女生躺在地上,濃稠的血液從她的腦後蔓延出來。
時見微伸手,摸了摸她的脖頸動脈,而後擡頭,看向走過來的嚴慎,搖了搖頭。
“……抱歉,不用來了,打擾了。”
話鋒一轉,嚴慎挂斷急救電話,又給雷修打電話,簡單說明了一下情況。
周圍有很多學生,還有一些附近的學生跑過來圍觀。
“這不是商學院的胡雨珊嗎?”
“是她,真的是她,我去……”
“不是,為什麽啊?她是被推下來的嗎?”
“別拍照錄視頻,該删的删了,尊重死者。”
嚴慎冷眸掃過,臉色微沉,不怒自威,“散了。”
聞言,學生們立馬做群鳥散狀,一步三回頭。
擡頭看了眼六層高的教學樓,嚴慎叮囑時見微注意安全,他上去看看。
時見微應了一聲,蹲在地上,簡單檢驗屍體。
死者頭部呈現開放性顱腦損傷,後背、手臂有一些刮蹭傷和抵抗傷。腳踝、手腕、膝蓋多骨折,脖子有淤青,指甲縫裏有皮膚組織。
死者身上只有一部手機,時見微捏着手機一角,人臉識別解鎖,率先點開通訊工具,看她死前聯系過的人。
等雷修帶着市局的人來了,她才順手把手機交給魏語晴,叮囑曹叮當看完屍體裝袋送回市局,便跟着雷修進教學樓,上樓。
警戒線很快拉起來。
-
頂樓天臺。
嚴慎第一時間從樓梯跑上來,發現空無一人。此刻正繞着天臺走了一圈,站在邊緣,凝視着下方被警戒線圍起來地方。
“有發現?”
雷修進了天臺,走到嚴慎身邊。
另一批痕檢科的人掏工具開始這部分的現場勘察。
嚴慎沖身前的位置擡了擡下巴:“這兒掉下去的。”
聞言,時見微湊了過來。
矮牆邊的腳印很亂,整體朝向說明死者是背朝天臺邊緣的,那她脖子的淤青和後背的刮蹭傷,很有可能是被人掐着脖子壓在這裏。
死者一米六五,比她矮一點。但後背壓在矮牆,形成彎曲,腳背弓起,後腳跟懸空。
雷修派去調監控的人回來,說天臺和樓梯間的監控都壞了。
又他媽壞了。
眉間一皺,他帶人往外走:“去見見這孩子的輔導員。”
在天臺看了一圈,時見微和嚴慎也沒有多留,一前一後走出天臺,進了樓梯間。
樓梯間空空蕩蕩的,他們步頻一致的腳步聲被放大。
嚴慎走在後面,單手捏着手機,凝眸。
好友紀信看到了工作群裏的通知,給他發消息告訴他墜樓的女生是他的學生,平時很開朗,溫柔善良,學習也很認真努力,為了保研找他們學院的張老師發了一篇論文。
所以這件事,很難以置信,令人唏噓。
時見微聽着身後人與她一致的腳步,以及清晰平穩的呼吸,腦子裏想着死者身上呈現的傷口,還有天臺上的痕跡。
走出教學樓,橘色太陽朦胧地散開一圈光暈,她看了會兒,又看向被警戒線圍着的地上留下的痕跡。
恍然間,時見微的潛意識回籠,想起了緊急情況下被她忽略的事。
雙手揣在兜裏,她轉過身看向嚴慎:“嚴老師,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法醫。”
緩慢的倒退着走,她揚聲,“第一時間捂我眼睛,怕我被吓到啊?”
嚴慎已經收起了手機,迎着幾近傍晚的陽光看她:“你是法醫,你很勇敢。”
他的聲音依然低沉,筆直地凝視着她的雙眸,語氣聽起來有些鄭重,又有些理所當然,“這些和我想保護你,沒有因果關系,也不矛盾。”
腳步一頓,時見微在如同和煦春風的眼眸中,愣神。
還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語焉不詳地同她拉扯一番,永遠不擺出一星半點他的真實态度。
怎麽突然……
給她打了一記直球。
她沒有接住。
這一球落空,砸進她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