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藍花楹
接到雷隊的通知, 魏語晴和小莫一起走出學校的行政樓,徑直朝警車走去。
俯身拉開後座的門,看見裏面坐着的人, 她絲毫沒有猶豫,把門關回去, 轉身坐進副駕。
“小莫你也去。”
魏語晴低頭扣安全帶。
小莫疑惑的啊了一聲, 撐着方向盤, 看了眼後座的段非:“雷隊只讓你們……”
魏語晴:“開車。”
不容置喙的語氣, 不給他留一點婉拒的餘地。
小莫咽了咽口水:“好的魏組。”
他又做錯了什麽啊。
雷隊說的那個陳揚, 不在學校, 在附近商場的KTV,給朋友過生日。三個人在車內換了便服,電梯直達五樓。
出了電梯, 段非想去衛生間,下意識要問魏語晴目标在哪個包間。轉過頭看見她, 到嘴邊的話生硬地拐了個彎,問小莫:“陳揚在哪個包間?”
小莫一臉茫然:“不知道啊。”
他能知道什麽, 莫名其妙被拎過來當司機,連陳揚長什麽樣都不知道。
段非別開臉:“你問她。”
小莫轉頭問魏語晴:“魏組, 陳揚在哪個包間啊?”
魏語晴:“713。”
小莫重複了遍:“713。”
段非哦了一聲, 雙手插兜,轉身就走。
娛樂場所,人來人往,他們找陳揚談話也不能在走廊裏談。雷隊說了費用報銷,魏語晴見這個時段的包間有空餘, 幹脆訂了一個小包,在前臺即時消費。
掃完碼, 她收起手機:“你跟他說,等會兒來728。”
“他是誰?”
“你說呢?”
反應過來,小莫繃着嘴角,極其無語。
手機拿在手上都不能發個消息打個電話說一聲嗎?明白了,把他薅過來就是當傳話筒的,工具人罷了。這雷隊也真是的,兩個人冷戰了還讓他倆一起行動。真是閑火燒得不夠旺,往裏加把柴。
然而幾分鐘後,坐在728包間裏,更加讓他感到煎熬。
他把陳揚帶到728,魏語晴和段非一個坐在沙發上,一個坐在對角的高腳凳上,隔老遠,一聲不吭。包廂裏很安靜,只有屏幕的光在不斷地閃爍變化。
肉眼可見的詭異氛圍。
小莫把人摁在旁邊的沙發上,退居角落的矮凳,盡量拉低自己的存在感,怕遭到無妄之災。他瞄了眼頭頂的中央空調,明明吹着暖風,硬是一點熱氣都沒有感受到。
凍死他得了。
陳揚靠在沙發上,整個人很懶散:“什麽事兒?”
魏語晴正要開口,段非搶先問:“你今天在外語學院的天臺見過胡雨珊?”
抿了下唇,魏語晴瞥他一眼,直接壓在他的尾音提問:“你和她什麽關系?”
兩個人較着勁兒似的,周身散發的冷氣幾乎要把這間包間吞沒。
陳揚冷得打顫,擡頭看了一圈:“沒開空調嗎?”
小莫:“開了。”
陳揚:“……”
操,怎麽這麽冷。
直勾勾地盯着他,魏語晴翹起二郎腿,聲音冷淡:“回答問題。”
陳揚這才輕蔑笑了下,像是對他們提到的人不屑一顧。
聲音裏含着幾分戲谑,态度很無所謂:“前女友,在天臺找我求和,我沒答應,怎麽了?”
“沒怎麽。”段非又一次搶在魏語晴之前開口。暗調的氛圍燈晦暗不明,魏語晴的白眼快要翻到後腦勺了。他自顧自地繼續問,“她墜樓了,你知道吧。”
包廂裏安靜下來。
陳揚沒有說話,只是直勾勾地回視着段非,眼底帶着幾分譏諷。
忽而,他哂笑一聲,懶洋洋地癱在沙發上:“懷疑我啊?你們警察是不是查不到人了,就這點能耐,拿我開刀。我知道,我确實受歡迎,關注度高,論壇裏關于我的事兒也挺多的。但這不是你們懷疑我的理由吧。”
話落,身後的門被推開。走廊裏混亂的歌聲竄進來,又被隔開。
嚴慎反手關上包廂門,黑色風衣卷着室外的冷意。那張臉卻在淩厲中透着幾分柔和,亦正亦邪,讓人分辨不出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又惹得人很想深入了解,再被卷進無名漩渦。
陳揚擡頭,看清他的側臉,恍然愣神。
……刑偵學院的嚴老師?
“嚴教授!”
小莫看見嚴慎跟看見親人一樣,激動得站起來,恨不得張開雙手擁抱一下。他忍着笑,又心酸得想哭,嘴角抽搐,臉上的表情亂七八糟,“既然嚴教授來了,我就先下班了。”
魏語晴擡了擡下巴,示意他走。
小莫暗自握拳,而後朝嚴慎投去一個同情的眼神。
這倆祖宗搞出來的氛圍,誰進來誰感冒,凍死人,苦了嚴教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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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彌漫,冷風呼嘯。
時見微洗完手,翻看着曹叮當寫的記錄。
雷修開完彙總小會,從樓上下來。時見微正好簡單跟他說明了一下目前屍檢的部分結果。至于死亡原因,暫時不能完全确定,需要等另外幾組鑒定結果,再判斷。
“指甲縫裏那個皮膚組織碎屑,有沒有可能是陳揚的?”雷修問。
時見微撇着嘴角:“說不準,萱姐把樣本送去司法鑒定中心了,結果最快明天早上出來。”
“我估計,估計啊,多半是。”曹叮當從衛生間出來,擦着手上的水,摸了摸早已經咕咕叫的肚子,“師姐,下館子去嗎?”
時見微搖搖頭:“你去吧,我去看看食堂還有沒有剩的。”
雷修嗨呀一聲:“沒必要這麽磕碜吧,隊裏平時虧待你了?”
說着,他掏出手機,“給你發兩百紅包,出去吃點好的。”
不等她有任何反應,他着急下班,人已經走出大樓了。
時見微看着手機上端彈出來的紅包消息,欲言又止,雷隊宛如山體滑坡一般的關愛方式真是十年如一日。段非腿受傷住院,他發紅包。萱姐之前感冒想喝個粥,他發紅包。她只是沒有吃晚飯,想去食堂看看有沒有夜宵吃,他發紅包。
收吧,良心過不去,她一點也不想下館子,她想吃食堂的三杯雞,不知道今晚有沒有。不收吧,明天雷隊就會像她爸一樣,苦口婆心告訴她不好好吃飯會有什麽樣的後果,給她單獨開半個小時的小會。
她是法醫,算半個醫生,不好好吃飯會怎麽樣,她當然清楚。
一旁的曹叮當見她盯着手機出神,好似一只幽靈,飄了過來,在她耳邊幽幽的說:“師姐,你要是不想要,可以轉給我。”
兩百塊錢呢!
聞言,時見微點開聊天框、打開紅包,一氣呵成。
收起手機,頭也不回地走出大樓。
曹叮當追出去:“師姐!師姐!帶上我呗。”
時見微在寬敞的空地裏走S路線,躲避他:“我去食堂,你別跟着我。”
“食堂有什麽好吃的,我們去下館子。”
“不要,我想吃三杯雞。”
“三杯雞有什麽好吃的,我們去吃……”
“你再說一遍?”
時見微停下,美眸微瞪,看起來像一只炸毛小貓。最後一個音節上揚,幾乎要破音。
曹叮當愣了下,反應過來:“我不是那個意思,三杯雞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瘋狂找補,找到一半他洩氣,“那我跟你去吃食堂吧。”
時見微本來就沒打算帶他,他跟不跟無所謂,她饑腸辘辘,心裏只有三杯雞。
食堂沒有關門,偶爾有夜宵供應,今天加班的人不太多,食堂裏沒什麽人,開放的窗口只有三個。
有三杯雞!
時見微眼前一亮,一陣風般沖過去。
阿姨給她打了滿滿一份,她随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吃到心心念念的食物,心情變得愉悅,她忍不住仰頭晃腦,雙頰微鼓,邊吃邊看手機。
曹叮當坐在她對面,太餓了,吃得狼吞虎咽。
時見微看到微信聊天界面的某個聯系人,消息欄裏顯示着下午那條——【我去買水】。
然後她就被叫住了,然後她就拿了嚴慎遞給她的杯子。
然後……
腦海裏猝不及防跳出來一幅畫面,是他含着笑,意味不明地看她,拖腔帶調的,故意問她一些暧昧的問題,一些他明明清楚地知道答案、偏偏非要引誘她說出口的問題。
危險。
這男人太危險了。
巨大的嗦面聲闖入耳朵,打斷她的思緒。
時見微擡眼,盯着對面的曹叮當看了會兒,皺眉:“你這吃相……你坐我旁邊吧,別坐我對面。”
曹叮當吞着面,囫囵問:“為啥?”
時見微抿唇,聲音四平八穩:“你有點影響我的胃口了。”
曹叮當:“……”
師姐嘴角的梨渦看起來乖巧可愛,說出口的話卻刺痛他的心。習慣了,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仙人球這種圓滾滾的東西都是帶刺的,何況他表面和內在十分不符的師姐。
他端起碗,慢吞吞地換了個位置,離時見微隔了一個座。
——怕他吃飯擡胳膊打到她,她真要給他一刀子。
思緒被打岔,停留在對嚴慎危險的認知。
時見微有些心癢,那些好奇和某種念頭如同雜草叢生,滋養出藤蔓,在她的心底盤踞。
曹叮當三兩口嗦完面,瞧時見微吃個飯好像還在走神,仿佛吃醉了似的,魂已經不在這兒了。他低頭看了看,小心翼翼的說:“師姐,我先走了?”
時見微回了點神,敷衍應聲:“嗯,注意安全。”
曹叮當吸了一口氣,說好。
心想,該注意安全的是你吧……
把碗筷回收,曹叮當往外走。
外面夜色正濃,朦胧路燈被交錯的樹枝遮了一半。他剛走出食堂,猛地一擡頭,看見樹下緩步走過來一個人,吓他一跳。
“嚴教授?”他驚愕一瞬,回頭看了眼食堂裏面,“這麽晚了,你和師姐有約啊?”
嚴慎沒肯定也沒否認,只随意寒暄一句:“下班了?”
曹叮當點頭,不耽誤他的時間,直接下班回家。
食堂裏冷白色調的燈光透亮,和外面的昏暗割裂清晰。
室外的冷風被厚重隔簾抵禦,肆虐喧嚣,只能在簾子掀起一角的片刻鑽進去,再被室內的熱潮驅散。
嚴慎準确地捕捉到雙腳踩在凳子橫杠上的人,她握着筷子怼在餐盤裏,腿那麽長,結果坐在那兒小小一團。
不自覺地勾唇,他走過去:“這麽虔誠,和三杯雞夫妻對拜?”
聞聲,時見微擡頭,看到在自己腦海裏盤旋的臉,突然有種現實和幻想對沖的恍惚感。
發愣地眨了眨眼睛,她低頭放下筷子。
……要命。
這個人出現在她眼前的這一刻,都還在她的腦子裏萦繞。
怎麽有一種……
臆想時被正主抓到的感覺?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莫名的,渾身泛起熱意,心裏也燥起來,她的耳朵不知不覺紅透了。
感覺到耳朵發燙,時見微擡手揉了揉,狀似随意的問:“你怎麽在這裏?”
嚴慎歪頭看了她一會兒,在她旁邊坐下。
“來看看有沒有人需要我送。”
時見微随即開起玩笑:“嚴老師還有在外面跑車的副業啊?一筆能掙不少吧。”
嚴慎順着她的話應了一聲:“對我的存款又感興趣了?”
“是啊。”
随口揚聲,時見微不跟他兜這些圈子,把話題扯到工作上。
本來做完屍檢就有一些疑惑,她全然可以明天上班的時候問師父,只不過可能今晚回去對着家裏書房一堆書和電腦、愁眉苦臉摳腦袋摳一晚上、再冥思苦想輾轉反側被迫熬個夜。
但現在見到了嚴慎……
不知道為什麽,他一出現,她心裏那塊空地就仿佛在一點一點被填滿。
像她書房桌上那幅沒有圖畫的純黑色拼圖。
每次一塊,早晚有拼好、填滿的時候。
“所以我覺得困惑,我現在沒有在屍體身上找到他殺的證據,就算明天的結果出來,指甲縫裏的皮膚碎屑是陳揚的,也無法認定是他殺,更不能下定論說他是兇手。”時見微感到苦惱,一股腦兒說完,瞟見嚴慎臉上的神情,收了些話鋒,“和你說我的專業,你可能也不太懂。但有人聽,我舒服多了。”
嚴慎斂眸看她:“為什麽是我?”
“嗯?”
“曹叮當剛才在這兒,你沒和他聊?”他又問。
他眼裏的眸光傳達着某些信息,她不想被探究,垂眼,欲蓋彌彰地偏過身子。
“忘說了。”言簡意赅,她不想多扯。多說多錯,容易露出尾巴被揪住。
嚴慎沒想深究什麽,故意追問一句,發覺她的抵觸,便又撤了回來。
他們之間卷着風雨的迂回,幾乎要搬上臺面,似擊劍,有進有退,就看誰先擊中誰的得分點。但時見微顯然一點也不想搬上臺面,如果挑明……她會躲嗎?
“那女孩兒我見過。”
“誰?”
“胡雨珊。”嚴慎瞄了眼她因為吃不下、但又有些覺得可惜、拿筷子戳着剩下的兩塊雞肉的樣子,“我一個朋友是商學院的老師,胡雨珊是他的學生,我有點印象,但不深。”
他簡單講了下他眼裏的胡雨珊,以及紀信眼裏的胡雨珊,再順便把見胡雨珊室友、見陳揚的事跟她說了一遍。
信息量有些大,時見微的大腦飛速運轉,努力接收、消化。
“嚴老師,不需要和我說這麽多的。”時見微放下筷子,順手把餐盤往前推開一點。
“我不知道哪些信息對你有用,所以都說了。”
嚴慎的眸子緊緊落在她的臉上,低沉的聲線放得很輕很緩,像是怕驚擾到蕭瑟初冬裏冬眠的萬物,“我說明白了嗎?如果我沒說明白,我再說一遍。”
不是“你聽明白了嗎”,而是“我說明白了嗎”。
他似乎很懂得如何安撫她的情緒,從來沒有上位者的姿态,總是在尋求和她的水平線。攤開他當下知道的所有信息,試圖來纾解她的疑慮。
心裏的鐘發出沉重的長鳴,時見微垂着腦袋,輕輕嗯了一聲。
“你說明白了,我也聽明白了。”她說,“我明天上班的時候,看看能不能再和屍體好好聊聊吧。”
“今晚能睡個好覺?”嚴慎問。
在他出現之前,她一點也不困,甚至精神抖擻得想回家熬個夜。然而此刻,她偏頭看他,忍不住打起哈欠。嘴張大,她猛地擡起雙手捂住嘴巴。一雙杏眼因為哈欠,湧出生理性眼淚。
她皮膚白,眼眶邊緣本就有一些空調熱氣吹起來的潮紅,這下更加顯眼。粉嫩嫣紅,招人憐,又透着幾分誘,似雨水打濕的桃花花瓣。
嚴慎沉眸看她,笑道:“看來能。”
打完哈欠,時見微才把手拿下來,漂亮的眼眸被淚花浸濕。
她起身端上餐盤:“我下班回家了。”
“我送你。”
似曾相識的對話。
不同的是,當時她斷定他會說這句話,所以故意和他兜圈子,心裏是想要他送的。但今天,她不想。從下午那顆直球開始,她腦子裏被工作占據之餘的空隙,全是他。
已經是拉起黃色警報的程度了。
“不用啦。”她放好餐盤揚聲,“我可付不起嚴老師的車費,我坐輕軌回家。”
嚴慎散漫地點點頭,看起來似乎很認同,随後不緊不慢地開口:“然後坐過站,打電話讓我去接?”
“……”時見微啞然。
他這人怎麽……
這麽讨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