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却都成了茫茫不知所踪的过往。
    “月章,月章!”晋河焦急的声音响起,月章睁开眼,头顶是破庙荒凉的屋顶,他麻木地看着唤着他的那个人。
    许久,他开口:“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晋河抱着他,心疼地摸了摸他血迹斑斑的面颊,眼眶通红:“我的错,我没有送你回来,我应该送你回来的,我早该想到的,那群人最喜欢在这一带游荡......”
    月章闭上眼,眼泪无声滑落,落在晋河的手背上,冰凉,却又烫的吓人。”
    晋河死死抱着他,怀中之人像是没了气息,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他怀里。
    “我去,我去杀了他们。”晋河颤抖着,声色哽咽,“我去帮你杀了他们。”
    月章笑了,眼泪和着血一同落了下来,他笑的近乎癫狂,末了,他问:“你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我们都是卑贱如蝼蚁的虫子,只能活在见不得人的角落。任由他们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践踏......我读百遍书,以为我不犯人人便不会犯我,到头来还是被他们踩在脚下。”
    “可悲啊,兜兜转转还是画地为牢的人啊......”
    他原以为他只要抬头便能见天明,谁曾想他生于污沼,便终其一生都挣扎于不公的命运中,不得解脱。
    晋河没有说话,一遍一遍的抚摸着他,眼底有着毅然决然的癫狂。
    月章曾以为晋河只是一时冲动之下所说的气话。
    就像他一样,即使再抱怨命运不公,却也只能屈服于此。
    如果他当时能出言阻止一二,或许就不会让悲剧重演。
    所以当他看到晋河浑身浴血,一步一步向他爬来的时候,心里的最后一根弦骤然崩断。
    “我......我把他们都杀了......月章,不要怕,我一直陪着你。”
    月章忽然就想起以前他们同坐在书堂檐下,他干活的时候受了伤,晋河拿起药瓶为他涂抹伤口的时候。
    日光正好,斜斜地落在少年温柔缱绻的眉眼,他微微垂着眸,密如鸦羽的眼睫微微颤动。
    他将药轻轻涂抹在伤处,月章龇牙咧嘴地呼了一声。晋河听了,抬眼轻柔地取笑:“小月章,还这么怕疼啊?”
    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晋河在他的怀中安然长眠,唇角带着笑,和当年的父亲一样。
    又只剩下月章一个人了。
    夫子知道了这件事,悲痛欲绝,急火攻心,便一病不起。
    月章在山野间挖了两处坟墓,将晋河埋了进去,又将那本血迹干涸的《离骚》也一并放了进去。
    “对不起。”他道,静静地站在简易制成的墓碑旁,“夫子说你也是无父无母之人,我不知你祖上何处,便只能自作主张,将你葬在了这里。”
    长野风声浩荡,吹起眼前的丛丛野草。
    孤寂的山野间,他跪了下来,用力地抱住了那块墓碑。
    “很快,我就来陪你。”
    夫子病重,他不能不管。
    第19章 歧途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仙人,看不清面容,月章只能依稀记得那人宛若神祗,声音如空谷碎玉般清脆。
    他带着对众生的怜悯,带着对他的怜悯。
    “众生皆苦。”仙人点了一点他的额心。
    月章抬头,眼里是对命运的憎恶:“不,唯我苦痛,众生皆乐。”
    仙人笑了,语气带着游丝般的蛊惑:“我有一法,得你所愿。”
    “替我镇万鬼窟,我便许你所求之事。”
    月章也笑了,他答道:“好。”
    他知道那万鬼窟锁的是什么,也知道这仙人并非心怀天下之人。
    有什么所谓呢,月章想,命运对我的不公为什么不能让别人也感受呢。
    反正已经烂透了,他的一生。
    一夜之间,醴都成鬼都,城中之人皆成了供他驱使的傀儡,昔日繁华无匹的城门上方蒙上了一层终年不散的阴霾。
    世人皆道,那鬼城上方有一间时隐时现的客栈,日暮时分灯火通明,栈桥连天,那是困居于鬼城、不能轮回的魂魄的安息之地。
    但是他们都不知道,那是一个遍历苦痛的少年专为一人所建的锁灵之处。
    那位仙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晋河的魂锁住了,两魂压阵,一魂自由。
    于是从那以后月章身边多了个旁人看不见的“人”。
    那是晋河不能散去的生魂。
    生魂混沌,不能言语,也没有意识,只知道浑浑噩噩地陪伴在月章身边。
    但是这样已经很好了,只要能陪着自己,不要留他一个人在这寂寂世间。
    夫子也留了下来,他不忍看亲友分离,格外疼爱月章,便和他一起经营了这间“天府客栈”。
    来来往往活人傀儡无数,进来时是活生生的人,出去时便成了朝生暮死的鬼。
    月章有着心里隐秘的快感,他想,都去死吧,正好这世间没个干净,便也没有了造化弄人。
    直到有一天,客栈来了几个模样不凡的人。
    起初,他以为那几个人和以往来的人一样,来一遭,便成了供他驱策的傀儡,他胜券在握,觉得这几个人不过藉藉凡人,不足为惧。
    可直到那日,连神通广大的仙人都收了重伤,他才意识到,这几人绝非池中之物。
    月章终于感受到了恐惧,那是一个一直沉迷于梦境之中的人知晓梦将醒时的恐惧。
    他警告了那个叫做楚晏清的人,可是他没有听。
    为什么没有听呢,如果他听话的话,该多好。
    但是他们还是找到了那个地方,那个游医模样的人甚为不凡,短短两天就摸清楚了错综复杂暗格丛生的天府客栈。
    他无路可逃了。
    所以砚书开馆之时,他略施小计,让那个看起来毫无反抗之力的人陷入长眠。
    那是被他精心篡改过的梦境,是那位仙人教他的。
    纵使我死,也要拉你们一同下地狱。
    但是他没有死,那个游医只是悲悯地看了他一眼,便抱着昏迷不醒的楚晏清走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祁九辞最后放了他一马,毕竟他伤了他最重要的人。
    到最后他终于明白了。
    清楚地活着,往往比糊涂地死去更痛苦。
    祁九辞就是要让他尝这人生中的最后一苦,就连死去也不能释怀。
    这是在他看到真正的晋河的时候领悟到的。
    三魂归一,他看见了晋河明亮如旧的笑颜,他对月章伸出手,道:“小月章,不要这样捆缚着自己啦。”
    “这些年来,你很累吧,一个人扛了这么久,我一直在你身边,我都知道的。”
    “我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而不是带着罪恶度过一生,我喜欢曾经的那个会喊疼,会害羞的小月章,而不是如今已被绝望和恨意撕裂的面目全非的月章。”
    他摸了摸月章的脸,很轻柔,就像从前一样:“代我,好好活下去吧。”
    于是他和镇在此地的千万魂魄一同四散而去,魂归故里。
    这真是天底下最残酷的刑罚。
    但是连陪着他的人都没有了,他还怎么活下去呢?
    月章忽然觉得真没意思,自己做的一切,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只是偷得了那人片刻的驻足。
    所以他想,就这样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他从日上中午走到日落西山,终于,他走到了那座小墓碑前。
    他挖开自己曾经刨的土坑,抱着小木碑躺了进去。
    我要和你灵魂相连,让你生生世世都要和我抵死纠缠。
    月章闭上眼,唇角微微绽开笑意,陷入了无尽的长眠。
    两处穴外,祁九辞默立良久,草原的长风吹拂他的衣袍,风声猎猎作响。
    最后,他放了一束新绽的梅枝于坟头,离开了。
    那少年终究是做了黄粱一场梦,梦醒了,便也曲终人散了。
    祁九辞讲完了,他用拇指指腹蹭了蹭怀中人的面颊,却没有得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