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生了!”
    男人松了口气,差点跌了下去。
    他进了屋,小丫鬟抱着孩子,脸上洋溢着喜悦:“老爷你看,是个大胖小子呢!老爷好福气,夫人好福气啊!”
    他匆匆瞥了那孩子一眼,便掠过了她,正待进里面去时,却听到了产婆的慌乱的惊呼:“怎么回事,夫人怎么大出血了?”
    他脚步顿住,看着内里的烛光,摇晃了片刻,熄灭了。
    他听到他一生挚爱的妻子,气息微弱的呼唤他。
    他凑近了,看着爱妻惨白的脸色,和不断翕动的嘴唇,她说:“不......不要怪他,是我......是我没逃过这一劫......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月章.....好不好?”
    他颤抖着抚上她的脸,替她拨开了散乱在脸上的头发,麻木的点了点头。
    女子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流了泪,晕湿了枕边,也落在他的手上,她道:“来生,我还要跟你做夫妻。”
    ......
    月章自幼时起便极聪颖,性嗜学,善作文章,常为邻里之美谈。
    可他们私下里总说:“可怜了这么懂事的孩子,生下来便丧了母,父亲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我看啊,难喽。”
    月章的父亲嗜酒成性,整日无所事事,只喝个烂醉如泥,清醒时也常常独自一人枯坐着,亡妻发簪从不离手。
    年少时闯出来的家当,差不多快被败光了,只剩了一间冷清清的宅子。
    月章时常会去祠堂为父亲送饭,他的父亲每次喝了酒就会去探望亡妻。
    有时候父亲不会理他,径自斟酒撒于灵前,就这么站着,也不说话,于是月章也不说话,只会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侧,沉默地注视着母亲的牌位。
    他会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忏悔,忏悔他的降生为这个原本和美的家族带来的不幸。
    更多时候,醉酒的父亲会拉着他一同跪在灵前,半哭半笑道:“月华,这是我同你的孩子,生的真像你啊,性格也像你,沉静内敛,天生聪慧。”
    说着,他喃喃道:“可是,我去哪寻你呢。”
    月章垂着眸,身形挺直,静静地跪着。
    父亲待他很好,虽说家里余银渐少,却从不削减他的吃穿用度,也会让他上醴都最好的学堂。
    只是终有一层隔阂,父亲每每看着他,月章总觉得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那是无法言说的天堑,自生时起,便深深横亘在了他们父子之间。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月章在夜里会听到父亲痛苦的呻吟,混着院里夜鸟的啼鸣,有些凄厉。
    他辗转反侧,睁眼看着窗外枯败的枝叶,彻夜不眠,就这样陪伴着他的父亲走到了生命尽头。
    父亲去世的那日,大雪纷纷扬扬地落满了庭院,掩盖了那抹鲜红的血迹。
    那是父亲咳出的血,洒落在雪地里,鲜红的刺目。
    月章进屋给父亲取药,出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倒在雪地里,一倒不起。
    他的唇角带着笑,神情详和,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安然赴死,手里还紧紧攥着亡妻的发簪。
    他卖掉了宅子,为父亲置办了后事,将二人葬于一处,生同衾,死同穴。
    于是他成了那个孑然一身的人。
    那年月章时年八岁。
    无处可去,他便栖在街头小巷,以天为席以地为被。
    无钱可用,他便辞了夫子,去给别人做黑工,整日缩在阴暗潮湿的水沟里,干着最下等的人干的活。
    但是他会趁着闲暇之余偷偷溜到书院窗下,侧耳听着里面的朗朗书声。
    曾经,他也是夫子引以为傲的学生。
    他低头看着自己破烂的衣服,手上沾着污泥,丝毫不见原本的玉色。
    而今,他成了上不得台面的卑贱之人。
    甚至不敢去唤一声曾经喜爱他的夫子。
    怕污了这干净处,也怕污了他们的耳。
    外人都传他“克父克母”,是极其不祥之人,却再也绝口不提当年对于他溢于言词的赞美。
    没人愿意收留他,都把他当做条无人可要的野狗,兴致上来了便打上他两个铜板,嘴上说着“可怜可怜”,却又毫无留恋地走了。
    就像他是个可有可无的孤魂野鬼,孤零零地飘荡在世间。
    无人爱他,也无人肯爱他。
    夜深人静时,月章也会伸出五指,妄图抓住那一轮明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真是命里带煞的克星啊。
    第18章 晋河
    夫子还是发现他了,一日,他于檐下偷听讲学,谁料听得太入神,以至于忘了时辰。散学的时候夫子看见了窗下发呆的月章,便唤了他的名。
    月章顿觉仓皇,他垂着眼,双手无措,嗫嚅地唤了一声:“夫子。”
    夫子姓崔,为人和善,他走过来,什么都没说,宽厚的掌心抚了扶月章稍显凌乱的发。
    从那以后,每每月章过来听学,夫子都会在散学后给他一些吃食或是衣物。
    其间月章还认识了一位公子,也是夫子的学生,聪颖好学,为人谦和。
    “弟子晋河,见过先生。”少年微微作了一揖,转过身来看向月章,目光中带着询问。
    月章有些不敢看他,微微攥紧了自己脏污的衣角。
    “得意门生,月章。”夫子引荐道,伸手拍了拍他的脊背,示意他挺起身来。
    月章微微直起身,回了一礼:“月......月章,见过同门师友。”
    晋河笑道:“读书之人,笑志穷不笑身穷。”
    之后,夫子和晋河像是私下商量好了一般,隔三差五就会给他送些温饱之物,晋河也会时常把自己的藏书出借与他,顺便替他温补课上的内容。
    院内,寒梅悄放,星星点点缀在枝头,晋河捧着书卷,神色认真,干净修长的五指执笔,在书上圈圈画画。
    人面梅花相映红。
    月章看着他清俊温和的面容,脑中没来由地蹦出这么一句。
    这个冬日有着一戳即碎的美好,月章都快以为他已经走出了那个漫长地不见天日的黑夜了。
    这一日,他走在空无一人的小道上,大雪纷纷扬扬,渐渐迷了眼。
    他怀抱着晋河予他的《离骚》,说是夫子新教的内容。
    方才还天晴如洗,现下却漫起了飞雪。
    他步履艰难地向前走着,伸出长袖,微微挡了些风雪。
    不远处有一座小破庙,应当能躲避一阵。
    他想着,加快了步子。
    到了破庙,他拍了拍身上的积雪,雪化成了水,丝丝缕缕的寒气便顺着衣物钻了进来。
    “呦,来人了。”破庙里面围坐着几个半大孩童,衣着不凡,像是结伴出行,过来避雪的。
    月章打了个寒噤,道:“诸位......幸会。”
    为首的少年打量着他,笑了:“是个穷小子呢。”
    他转身招呼了一个人:“张谋,你不是嚷嚷着无聊么?乐子来了。”
    那些人狞笑着,渐渐靠近了月章。
    月章有些慌乱,他抱紧了书,想要跑。
    那些人抓住了他,月章太瘦弱了,又久吃不饱,根本没什么力气,那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制住了。
    “让我看看。”为首的人扳正了月章的脸,见少年垂着眸,竟是一副不屈的样子,他冷笑了一声。
    “啪!”地一声,他扬起手,狠狠掴了一掌。
    月章登时被扇的眼前发黑,他艰难地喘了口气,道:“仗势欺人,猪狗不如。”
    那几人见他嘴硬,便也不手下留情,为首的人拍了拍他的脸,对剩下的几人道:“随便玩,别玩死了就行。”
    破庙里传来一阵阵地哄笑声和濒死挣扎的哭喊声。
    月章永远地留在了那个雪夜。
    他的所有善良,好意,对这个世界所充满的希冀,都在那个雪夜里粉碎,曾经的他双亲逝去,受尽人的冷眼,却还能在街头小巷里,笑吟一句“天地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