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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藍花楹
    段非說他請客, 于是四個人在附近商場的連鎖面館吃面。大少爺請客,不吃白不吃。更何況,在冷氣侵襲的天氣裏, 吃一碗帶熱湯的面,算得上是一件幸福的事。
    嗦完最後一口面, 時見微舔了舔唇, 滿足地喟嘆一聲。嚴慎伸手在長桌邊緣的紙巾盒裏抽出兩張紙, 遞給她。
    魏語晴瞥見他們倆之間極其自然的動作, 表情揶揄, 嘴角不自覺地彎起弧度。轉頭要和身邊的人八卦, 突然意識到身邊是段非,嘴角的笑容瞬間消失,埋頭喝湯。
    吃完飯準備散了, 魏語晴接到市局的電話,說有一個自稱是胡雨珊外公的人在接待室, 那老爺子說的方言她聽不懂,問魏組長什麽時候回去。
    案發當天就嘗試聯系了胡雨珊的家人, 但只有年邁的老爺子,在電話裏的溝通也并不順暢, 以為對方不會來, 沒想到還是來了。
    “蘆海人,我們市局有誰是蘆海的嗎?”魏語晴朝外面走,看着手機喃喃道。
    段非想了想:“去年那個……哦,調走了。”
    “我會蘆海方言,坐我的車回市局吧。”
    嚴慎跟在時見微身後, 走在最後面,推開玻璃門, 恰好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時見微回頭看他,有些詫異:“你不是桐江人嗎?”
    嚴慎垂眼,笑:“我是啊。”
    “那你還會蘆海方言啊,這麽厲害,蘆海方言好難懂的。”
    “不巧,我母親是蘆海人。”
    哦……
    時見微點點頭,這樣啊。
    鑽進車子副駕,低頭扣安全帶,她反應過來。好像一不小心又知道了一點關于他的事,雖然只是很小的一點。
    就當是她損失桐江大學這枚棋子的補償吧。
    到了市局,在接待室見到胡雨珊的外公。
    老人家坐在椅子上,眉眼滄桑,飽經風霜,很是質樸。他布滿皺紋粗糙的手握着紙杯,杯裏的水從熱變涼,他也沒有喝,安靜地看着對面牆上的時鐘。秒針在不停地轉動,滴答滴答,仿佛生命的倒計時。
    看到有人來了,他緩緩轉頭,蒼老的眼眸蓄滿了淚,作勢要起身。
    嚴慎長腿一跨,走到他身邊,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安撫着拍了拍:“不用起來,您坐。”
    “警官,我們囡囡在哪啊,我能見見她嗎?”
    老人家聲音哽咽,說着難懂的蘆海方言。
    嚴慎順勢蹲下,忽略當下解釋他不是警察這件小事,握住老人家的手,耐心地用方言回答他。不知道是不是蘆海方言本身的柔軟,他說蘆海話的時候,聲音更加低沉輕柔,似低喃,宛如哄睡的催眠曲。
    時見微聽不懂他們的對話,靠在桌邊盯着他的側臉。
    魏語晴遞給她一杯水,壓低聲音:“不和屍體聊天了?”
    “沒話聊了。”時見微嘆氣,“她盡力了,我也盡力了。”
    屍體盡力告訴她真相,她也努力去解答密碼,但沒有更多的信息。
    看着淳樸的老人家,魏語晴心裏不是滋味:“我們昨天下午聯系她的家人,家裏就剩下這麽一個外公,白發人送黑發人。這老人家從蘆海過來,肯定沒少折騰。”
    節儉貧苦一輩子,很少出遠門,大城市的燈紅酒綠讓他迷茫無措,機場高鐵的現代化設施他不懂,坐綠皮火車也要二十個小時。
    他什麽也沒有帶,只身一人來到這座陌生的、僅僅在外孫女口中聽過的城市。
    這兩天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屍體身上,尋找物證,等待檢驗結果,時見微對胡雨珊的故事并不知情。在一旁聽魏語晴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幾句,才知道胡雨珊的身世。
    從小沒有爸爸,或者說不知道爸爸是誰。年幼因為一場意外喪母,和外公相依為命。
    所以,外公是胡雨珊唯一的親人,而胡雨珊,也是他唯一的親人。
    “老人家想見胡雨珊。”
    嚴慎安撫地拍拍老人家的手背,起身看向時見微,轉達了對方執着的念想,又放緩聲音詢問,“可以嗎?”
    時見微回過神,看了看嚴慎,又看了看老爺爺。放下紙杯,她朝外面走:“等我幾分鐘。”
    走出接待室,她邊朝解剖中心走,邊給曹叮當打電話,簡答說明了一下現在的情況,“準備一下,讓胡雨珊的外公見見她。”
    -
    解剖中心停屍房裏,曹叮當打開胡雨珊的太平櫃,安靜地退到一邊。
    冰櫃裏的人蓋着白布,周身散發的寒氣刺骨。老爺子顫顫巍巍地伸手,小心翼翼地掀開白布一角,緊閉雙眼倒抽一口氣,手垂下去。嘴裏念着聽不清的蘆海方言,似在喚她的乳名,綿長的語調混着哽咽。
    胡雨珊安詳地閉着雙眼,再也沒有往日的鮮活。
    “囡囡,疼不疼呀。”
    老爺子緊緊握着胡雨珊的手,像是牢牢抓住最後的燈火,佝偻着低喃家鄉話。
    “外公種的橙子樹長得很好咧,結的果好大的,外公給你帶了一個。”說着,他慢吞吞地從衣兜裏掏出一個飽滿圓潤的橙子,色澤鮮亮,一看就是在養育的很好的樹上結出來的,味道也一定甜。
    “還有你最愛吃的櫻桃,等你放寒假回來就能吃了。”
    “你好好的,啊。”
    曹叮當默默轉身,面朝着一排冰櫃罰站,後槽牙要咬碎了,也忍不了奔騰的情緒,哭得稀裏嘩啦。沒哭出聲已經是他最大的努力了。
    時見微看不得這些,在曹叮當打開冰櫃的時候就離開了。
    嚴慎注意到她的情緒不對,沒跟上去。陪老爺子看完胡雨珊,開車把人送去市局安排的賓館,他留了自己的電話,才折返回市局。
    後續的屍體處理交給老爺子一個人很困難,魏語晴已經安排好小組別的人幫襯着點。
    “操。”
    回市局的路上,魏語晴難得罵了句髒話,把走神的段非吓了一跳,捂着心髒看她。
    車子拐彎,燈紅酒綠的街景變了又變。
    魏語晴盯着車窗外,聲線發緊,放話:“兩天之內不把這狗東西揪出來我不姓魏。段非,今晚加班。”
    “論壇那些缺失數據,我聯系了技術科,說能找回來。”段非應了一聲,随後下車,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勾唇笑得放肆,“加班哪夠啊,魏組長,通宵吧。”
    魏語晴順手關上車門,瞥他一眼:“你最好能。”
    她說完轉身就走,段非盯着她的背影輕嗤:“看不起誰呢。”
    嚴慎一路上沒有說話,下車後掏出手機,把肖穎的錄音發給魏語晴。
    走在最前面的魏語晴停在臺階前,低頭看了眼,回頭:“這什麽?”
    “一份口供,肖穎的。”嚴慎說,“算證據。”
    “這個錄音……”
    “合法。”
    那她放心了。
    魏語晴點了下頭,轉身進樓。
    段非連忙追上去,哇哇大叫:“什麽東西啊!信息共享啊!”
    冷風蕭瑟,嚴慎的視線重新落回到手機,看着信息界面安安靜靜的某個人。
    她的頭像是一只仰頭曬太陽的白貓,讓人看見就心情愉悅。
    總隊一樓側門空空蕩蕩,嚴慎找了一圈,借月色街燈,在大樓後面的健身器材區找到時見微。她坐在健身器材上趴着,拉起外套的帽子,一動不動。
    嚴慎走過去,擡手落在她的腦袋上,隔着帽子輕輕摸了摸。他蹲下身,探頭看她:“哭了?”
    “沒有。”
    時見微擡頭,伸手把臉頰淩亂的發絲往兩邊扒拉了一下。
    她只是覺得,人活在這個世上,是需要一些精神支柱的。胡雨珊是外公的牽挂,也是他這十幾年來的精神支柱。
    這個精神支柱突然間沒了,他漫長的人生,似乎到這一刻,才是真的盡頭。
    見她沒哭,只是情緒有些低落,嚴慎在她旁邊坐下。
    “我沒什麽事,你別這麽看着我。”時見微盯着地面,聲音很輕,帶着幾分倔意,不想在他面前暴露任何脆弱,“我只是有點難過。”
    嚴慎的胳膊搭在器材橫杠,歪頭看她,低柔的聲線含混着笑意:“小時法醫,這麽感性啊?”
    時見微沒有看他,依舊垂着腦袋,雙目失焦:“我特別感性,淚窩淺,只不過很多時候理性占上風。真相和結果最重要,但背後的情緒情感我忽視不了。”
    “共情力和同理心是難能可貴的能力。”嚴慎的聲音如同與周遭的疾風産生對沖,溫和地讓風緩下來,“當然凡事過滿則虧,你有足夠的理性能懸崖勒馬,特別特別厲害。”
    他用了兩個特別。
    分明加重了語氣,但他的聲音放得很輕,耐着性子哄人的語調。像旁邊被風吹得晃悠的秋千,蕩啊蕩啊,就蕩進了她心裏。
    咬了咬唇,時見微小幅度地別開臉。
    到底是她太容易被哄好,還是這老狐貍太會哄人了。
    盯着她的帽尖,嚴慎知道她心情好了些,直起上身:“你會在意別人的眼光嗎?”
    時見微下意識回了句:“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嚴老師看不出來嗎?”
    話落,聽見他低笑一聲,她清了清嗓子,“我當然會在意,我又不是那種酷女孩。”
    “不過我不自證,別人的眼光、外界的言論都不會改變我的想法和行為。我只是會短暫的、小小的,難過那麽一下下。”
    她的手縮在袖子裏,伸出來一點食指和拇指,生動地比着“一下下”。
    嚴慎挑眉,笑道:“收到已反饋,但不改?”
    時見微笑盈盈地點點頭。
    下一秒,她心裏隐約覺得不對勁,肯定和胡雨珊有關。不然他也不會突然問她這樣一個問題,畢竟她最近沒有遇到什麽非議。
    “你是不是懷疑,胡雨珊遭受過精神暴力?”
    嚴慎嗯了一聲:“上午找我那女孩兒是胡雨珊的室友。”
    把肖穎來找他的事全盤托出,他簡明扼要地講完。
    時見微聽得皺眉。
    嚴慎見狀擡手,輕輕點了下她的眉心,“又擰麻花。”
    “嗯?”
    “皺眉。”
    時見微側身靠在器材橫杠,撐着腦袋看他,笑得嬌俏:“不漂亮嗎?”
    嚴慎對上她的視線,平直地回視她,姿态好整以暇,自如地接下她這句話:“我說不漂亮了?”
    想套路他幹脆地說一句漂亮可真難。
    她這點小心思,是不是又被他看透了,所以故意說這麽繞的話,也不挑簡單的兩個字說。
    想到這便停住,時見微正經起來:“胡雨珊的論文導師你見過嗎?”
    “沒見過,但我問過我那個朋友。”嚴慎掏出手機,找到和紀信的聊天記錄,把資料翻出來給時見微看,“張缙儒,管理學大拿,發表過很多論文和專著。C刊和北大核心他都發過,在他那個領域挺有名。”
    資料是紀信整理好發給他的,為此欠了對方一頓飯。
    “按照我朋友的說法,他這個人很平易近人,對學生永遠有耐心,也時刻愛護學生,是不可多得、做到教書育人的好老師。”
    時見微拿着他的手機,看了看張缙儒的資料和幾個附件的小視頻。看起來很儒雅,是那種學識淵博、上了點年紀但一點也不顯老的教授。
    “還是嚴老師更厲害。”她随手往下翻着,雙腳踩在器材踏板上,單手撐着下巴,“26歲博士畢業,被桐大破格錄用為副教授,四年就升教授,好厲害。”
    嚴慎聽她上揚的語調,笑而不語。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應該比其他老師甚至輔導員,還要了解胡雨珊的學習和生活。”時見微把手機還給他,“晴晴他們見過這個教授了吧?”
    嚴慎:“見過。”
    時見微仰頭長呼一口氣:“明天要開組會,應該有一些進展吧。”
    她彎腰埋頭,雙手自然下垂,上身貼在腿上,蜷成一團。胸腔被壓,說話的聲音悶悶的,綿長地拖着嗓音,“我這邊是進展不了一點了。”
    胡雨珊身上那些深深淺淺的可疑傷痕,都不是致死傷。唯獨開放性顱腦損傷和內部多發性髒器挫裂傷,能夠确認她的直接死亡原因就是高墜,而不是死後抛屍僞裝成高墜。
    至于是被人推了一把,還是争執時的失足,只能交給魏語晴他們去證明。
    “這麽看來,陳揚的嫌疑最大?”嚴慎問。
    時見微搖搖頭:“蔣一鳴在圖書館和胡雨珊起過争執,胡雨珊被他推了一把,額頭磕在窗臺,兩個人不歡而散。他的嫌疑也不小,如果能證明,他在陳揚之後去過外語學院的天臺,而當時胡雨珊也在。”
    瞄見嚴慎直勾勾的視線,她看過去,“我瞎推。”
    “誰說的?”嚴慎笑着起身,“假設成立,證明交給警察。”
    時見微也站起來,拍了拍坐皺的外套:“嚴老師,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警察。”
    壓着尾音,她仰頭看他,旁邊的路燈剛好将她圈在光圈之內。
    止息的風忽而又拂起來,夾雜着冷意,撩過她耳側的發絲,再吹動他的風衣衣擺。他垂眼,看到她含笑的雙眸裏映着皎潔月色。
    無端想起第一次見她那天,這雙漂亮的眼眸很會傳達情緒,會說話。
    的确,令人動容,也讓人難忘。